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北回歸線 | 上頁 下頁


  而雷恩太太卻說,「他邊想邊幹。」在雷恩太太口中,雷恩先生樣樣都很好。「他邊想邊幹」——非常可愛,可愛極了,博羅夫斯基準會這麼說。不過也實在非常痛苦,尤其是,這位思想家只不過是一匹跛馬。

  鮑裡斯給我錢,叫我去買白酒。去買酒的路上我便已經醉了,我知道自己一回到屋裡便會如何表現。沿著那條街走過來時酒勁兒便發了,我早擬好了一篇漂亮的演說詞,它像雷恩太太的傻笑,就要滔滔不絕地湧出口來,照我看,她也已有幾分醉意了,她一喝醉便會留神聽別人說。剛從酒店裡出來,我便聽見汩汩的撒尿聲,一切都在發狂,在四處亂濺,我要雷恩太太聽著……鮑裡斯又在搓手,雷恩太太仍在結結巴巴地飛濺著唾沫星子說話。我把一個酒瓶夾在兩腿間,把開瓶塞的鑽子鑽進去,雷恩太太大張著嘴期待著。酒從我兩腿間濺出來,陽光也從八角窗外濺進屋來,而我的血也在血管中沸騰,將要從我身體裡一湧而出的上千種發瘋的玩藝兒現在都混雜在一起了。我把自己想起的每一件事講給他們聽,這些事情原先都藏在我心靈深處,而雷恩太太的狂笑使我開口全說出來了。兩腿間夾著酒瓶,陽光由窗外灑進來,這會兒我又重新體驗到剛到巴黎時捱過的那段寒酸日子裡所感受到的快活心境,當時我茫然不知所措,一貧如洗,像在宴會上徘徊的一個鬼魂那樣在街上逛來逛去。每件往事又突然全部想起來了——不能使用的衛生間、那位贊成擦皮鞋的王子、輝煌影院,我在那兒躺在老闆的大衣上睡過覺,那個窗子上的鐵柵、叫人窒息的感覺、肥大的蟑螂,偶爾的一頓大吃大喝、即將消失在暮色蒼茫中的羅斯,坎那克和那不勒斯。我常空著肚子在大街上東跑西顛,有時也去拜訪素不相識的人,例如德洛姆夫人。至於怎樣到德洛姆夫人家去的,我再也想不起來了,可我去了,還設法進去了,我穿著燈芯絨褲子和獵裝,褲子門襟上一個扣子也沒有扣便從管家和系著一條小白圍裙的女傭人身邊闖進屋子裡去了。直至今日我仍能感覺到那個房間裡金碧輝煌的氣氛,德洛姆夫人身著男人氣的衣服坐在一隻寶座上,魚缸裡養著金魚,還有古代的世界地圖和裝訂精美的書籍。我仍能感覺到她沉重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她那色迷迷的態度叫我有點害怕。更舒適的是在聖拉紮爾車站往下灌濃燉肉湯,妓女們都站在門口,每張桌子上都擺著塞爾查礦泉水瓶子,一股很濃的精液在褲襠裡氾濫。五點到七點間最好的消遣莫過於置身於這一大群人中,緊跟著一條大腿或一個美麗的酥胸往前走,腦子裡亂哄哄的,一個個念頭接瞳而至。這是那時一種稀奇古怪的滿足,那時沒有約會,沒人請吃飯,沒有計劃,沒有錢。那真是黃金般的日子,我連一個朋友也沒有。

  每天早上我拖著疲憊的步子去美國捷運公司,每天早上都從辦事員那兒得到那個不可避免的答覆。於是我像臭蟲一樣東跑西顛,時不時地撿幾個香煙屁股,有時偷偷地撿,有時又腆著臉公開撿。有時我坐在長椅上勒緊褲腰帶止住饑餓的折磨,有時穿過杜伊勒利花園,邊望著那粗笨的塑像邊勃起一回。或是夜間沿著塞納河漫步,這兒逛逛,那兒逛逛,力它的美姿發狂——兩岸的樹木,水中破碎的倒影,橋上該死的燈泡照耀下湍急的水流,女人們睡在門廊裡,睡在報紙上,睡在雨裡,到處都有散發著一股黴味的大教堂門廊,到處都有乞丐、蝨子和充斥著聖維德斯舞會的醜八怪女人。在小巷裡,手推車像酒桶一樣堆放在一起,市場上彌漫著草莓的氣味,老教堂四周都種著菜。閃爍著藍色的弧光,貧民區堆滿了垃圾,很滑,腳穿緞子舞鞋的女人們痛飲了一夜後在這些汙物和害蟲上跌跌撞撞地走過去。

  還有聖緒爾比斯廣場,又寧靜又空曠,每天夜裡臨近午夜時分便有一個拎著一把散了架的雨散戴著古怪面紗的女人到那兒去。每天夜裡她都撐著傘睡在一條長椅上,傘骨已掉下來,她的衣服已變成綠色的,她的手指又細又瘦,身上散發出一種黴爛的味道。到了早晨,我本人便要坐在那兒,在陽光下安安靜靜睡一覺,一面還要詛咒那些該死的鴿子,它們到處覓麵包渣吃。聖緒爾比斯啊!那碩大的鐘樓、貼在門上的花花綠綠的廣告,以及樓內點燃的蠟燭。這便是阿納托爾·法朗士如此熱愛過的聖緒爾比斯。在這兒,神壇上傳來嗡嗡的祈禱聲,噴泉中水花四濺,鴿子在咕咕叫,麵包屑一眨眼工夫便不見了,而我饑腸轆轆的肚子裡卻發出了單調的隆隆聲。我在這兒一天又一天地坐下去,想著傑曼和她在巴士底廣場附近住過的那條髒兮兮的小街,而神壇後面仍不斷傳來嗡嗡的祈禱聲,公共汽車呼嘯著從身邊駛過。太陽曬化柏油,柏油又對我和傑曼產生了影響,對柏油本身和鐘樓裡的整個巴黎也產生了效力。

  僅僅一年前我和莫娜每夜都沿著波拿巴街散步,那是在我們告別博羅夫斯基之後。當時聖緒爾比斯廣場對我並不意味著什麼,巴黎的景物對我都不意味著什麼。我說話說累了,看人臉孔看煩了,逛大教堂、廣場和動物園等地方也逛膩味了。在紅色的臥室裡找本書看吧,籐椅坐著不舒服。我整天坐著坐膩了,紅色的壁紙叫人厭倦,看著這麼多人沒完沒了地胡扯更叫人心煩。這問臥室和箱子總是打開的,莫娜的衣服雜亂無章地四處丟著。我的套鞋和手杖都在紅臥室裡,還有從未動過的筆記本和冷落在一旁的手稿。巴黎!巴黎意味著塞萊特咖啡館、大教堂、多姆大飯店、跳蚤市嘗美國捷運公司。巴黎!巴黎意味著博羅夫斯基的手杖、博羅夫斯基的帽子、博羅夫斯基的樹膠水彩畫、博羅夫斯基的史前魚和史前笑話。一九二八年在巴黎,我仍記憶猶新的只有一夜——啟程乘船去美國前的那一夜。

  那是一個難得的夜晚,博羅夫斯基有點兒醉了,他還有點兒討厭我,因為我跟那兒的每一個婊子跳舞。不過我們早晨就要走了!我就是這樣對我摟住的每一個女人說的——早晨就走!我就是這樣對那個有雙瑪瑙色眼睛的金髮女郎說的。到了衛生間裡,我站在小便器前,下面勃起得很厲害,它顯得既輕又重,像一隻插上翅膀的槍彈。我就這樣站在那兒時,兩個女人溜進來了——美國女人。我雙手握著陰莖,友好地同她們打招呼。她們朝我擠擠眼便走過去了。我正在走廊裡系褲扣,便看到其中一個女人在等她朋友從廁所裡出來。還在奏樂,也許莫娜會出來找我,或是博羅夫斯基拄著他的金柄手杖來,可我現在在這女人的懷抱中,她摟著我,我便不在乎誰會來,會發生什麼事。

  我倆慢慢蠕動著鑽進一個小房間,我讓她手扶著牆彎腰俯在那兒。我試著把那東西插進去,可是不成功,於是我們又坐下試了一回,可還是不成功,無論怎樣試都不行。她自始至終握著我的陰莖,活像握著一件救命的寶貝一樣。可是沒用,我們太興奮、太急切了。還在奏樂,於是我倆又從小屋裡匆匆出來回到走廊裡。在廁所裡我把精液全射在她的漂亮衣服上,為此她很生氣。我搖搖晃晃回到桌旁,博羅夫斯基臉上紅撲撲的,莫娜則責難地望著我。博羅夫斯基說,「咱們明天都去布魯塞爾。」

  大家都同意了,回到旅館後我吐得到處都是,床上、臉盆裡、衣物上、套鞋和手杖上,從未動過的筆記本和冷落在一旁的手稿上也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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