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北回歸線 | 上頁 下頁


  在你身體一側戳一個洞,我便可以搜集到足夠塞滿大英博物館的東西。我們站上五分鐘便可吞沒很多個世紀。你是一個篩子,我的模糊想法便是通過它濾下去並且變成言語的,言語後面是一片混亂,每個詞是一條、是一杠,只是杠還不夠,永遠無法做成一隻篩子。

  我不在家時窗簾掛上了,它們看起來像在來蘇水裡浸過的奧地利蒂羅爾州出產的桌布。屋裡光芒四射,我迷迷糊糊地坐在床上,想著人類誕生前是什麼樣子。突然鐘聲響了,這是一種稀奇古怪、絕非人世的曲調,我仿佛被帶到了中亞的大草原上。有些曲子縷縷不絕、餘音繞梁,有些則一傾而出,纏綿悱惻。如今一切又都歸於寂靜,只有最後一個音符仍在飄蕩,這只是一隻微弱的高音鑼,響了一聲便像一個人苗一樣熄滅了,它幾乎無法劃破這靜謐的夜。

  我曾跟自己訂立了一個無言的契約:寫過的東西不再改動一行。我對完善自己的思想或行動並無興趣,我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完美與屠格涅夫的完美等量齊觀(還有什麼比《永久的丈夫》更完美的?)。於是,在同一環境中,我們有了兩類完美。

  然而在凡高的信中還提到一種超出這兩類完美的完美,這便是個人戰勝了藝術。

  現在只有一件事使我極感興趣,這就是記下書中遺漏的一切,就我所知,還沒有人利用空氣來給我們的生活指示方向,提供動機的各種元素,只有殺人狂似乎在從生活中重新汲取一定量的他們早先投入生活中的東西。這個時代呼喚暴力,可我們只得到了失效的炸藥。革命不是尚在萌芽中便被扼殺就是成功得太快。激情很快便喪失殆盡,人們便轉而求助於思想,這已是常規。提出來的建議沒有一項能維持二十四小時以上。我們要在一代人生活的這段時間裡生活一百萬次,在對昆蟲學、深海生物或細胞活動的研究中,我們學到更多……電話鈴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永遠無法把這件事情想清楚。

  有人來租這所公寓了……

  看來我在波勒茲別墅的生活要結束了,好吧,我就收拾起這些手稿走路好了,別處也會發生一些事情。事情總是在發生,不論我走到哪裡,那兒總有戲看。人就像蝨子一樣,他們鑽到你皮膚下面,躲藏在那兒。於是你搔了又搔,直到搔出血來,可還是無法永遠擺脫蝨子的騷擾。在我所到之處,人們都在把自個兒的生活弄得一團糟,人人都有難言的隱痛。厄運、無聊、憂傷和自殺,這些都是從娘胎裡帶來的。四周的氣氛中彌漫著災難、挫折和徒勞無功。搔吧,搔吧,直到一塊好皮膚也不剩。這結果令我興奮不已,我不但不灰心喪氣,反而很開心。我高聲呼喚更多。更大的災難和更慘重的失敗,我要叫全世界亂成一團,我要叫每個人都把自己搔死。

  連這些支離破碎的筆記我幾乎都沒有時間記,因為我是被人逼迫過著節奏快而又忙亂的生活的呀。來過電話後,一位先生和他太太來了,在他們談話期間我上樓去躺下來,我躺著,盤算下一步該怎麼辦。當然不能回到那個妖怪的床上整夜翻來覆去用大腳趾頭彈麵包屑。這個令人作嘔的小雜種;若是還有比當妖怪更糟糕的那便是當個守財奴。他是一個膽小如鼠、戰戰兢兢的小混蛋,總是在怕有朝一日破產的恐懼中過日子——或許是三月十八日,準確日子卻是五月二十五日。他喝咖啡不要牛奶或糖,吃麵包不塗黃油,吃肉不要湯,要不就乾脆不吃肉。

  他不是不要這個便是不要那個,這個肮髒的小財迷。哪一天你打開抽屜瞧瞧便會發現藏在錢匣子裡的錢,足足有兩千多法郎,還有一些沒有兌現過的支票。就算這樣,我本來也不會這麼在乎的,若不是我的貝雷帽裡總是被他倒進咖啡渣子,地板上堆滿了垃圾,更不用說那冰冷的潤膚膏、油膩膩的毛巾和總是塞住的下水道了。我告訴你,這個小雜種身上總有一股臭味,除非是剛剛灑過科倫香水。他的耳朵髒、眼睛髒,屁股也髒。他是一個大關節、有哮喘病,有蝨子、卑微而又病態十足的傢伙。

  哪怕他曾給我端來過一頓像樣的早飯我也會原諒他的全部缺點的!這個傢伙在一隻髒兮兮的錢匣子裡藏著兩千法郎,卻拒絕穿件乾淨襯衣,捨不得在麵包上塗點兒黃油。這樣一個傢伙還不只是妖怪,不只是守財奴——他簡直是一個白癡。

  不過有關這個妖怪的都是題外話。我豎著一隻耳朵傾聽樓下的動靜,來人是一位和他妻子一道來看房子的雷恩先生,他們正在談論要把它租下來呢。謝天謝地,他們還只是說說而已。

  雷恩太太愛笑,這表明馬上會出麻煩的。這會兒是雷恩先生在說話,他的聲音沙啞,刺耳、深沉,猶如一件又重又鈍的武器砍進肉,骨頭和軟骨裡。

  鮑裡斯叫我下來好介紹我同他們認識,他搓著雙手,像個開當鋪的。他們正在談雷恩先生寫的一個故事,一匹破馬的故事。

  「我還以為雷恩先生是位畫家呢。」

  「當然是,」鮑裡斯眨了一下眼睛說。「不過到了冬天他便寫作了,他寫得不錯……好極了。」

  我想引雷恩先生講話,講點什麼,講什麼都行。如果有必要,也可以講講那匹跛馬。可雷恩先生幾乎一言不發,每一回他試圖講動筆寫作的那段枯燥日子時,他的話便變得難懂了。他往往要花上幾個月工夫才在紙上寫下一個字。(冬天只有三個月。)這幾個月和冬天那幾個月裡他在思考什麼?天理良心,我真看不出這傢伙是個作家,可雷恩太太說,他一坐下靈感便紛至遝來。

  話題在變換,很難瞭解雷恩先生在想什麼,因為他不說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