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北回歸線 | 上頁 下頁


  他家族中的女人們在九世紀曾兩次改換祖先,到了文藝復興期間又換了一次。他在一次次戰亂中、在眾多的黃肚皮和白肚皮下留存下來。在以色列人出埃及前很久,一個韃靼人便朝他的血液裡嘩過唾沫。

  他的為難也就是一個侏儒的困惑。透過松球狀的眼睛,他看到自己的側面輪廓投影在一幅無法計量的幕布上,他的聲音使他陶醉,因為它尖細得如間一個針頭一般。他聽到的一聲大吼對於別人只是尖細的叫喚。

  他的頭腦,他的頭腦是一個圓形劇場,場上的演員一人扮演好幾個角色。莫爾多夫,多才多藝而且不出錯,一個個依次扮演著他的角色——小丑、耍把戲的、雜技演員、牧師、登徒子、江湖騙子。這個圓形劇場太小了,於是他在劇場裡安放了炸藥。觀眾都吃了迷幻藥,於是他便把它炸毀了。

  我徒勞地企圖接近莫爾多夫。這就像企圖接近上帝一樣,因為莫爾多夫就是上帝——他本來就是上帝。我只是記載下……我以前就對他有一些看法,現在我放棄了,而另一些看法現在正在修正中。我把他抓住了,結果發現手中不是蟑螂而是一隻靖蜒。他的粗魯冒犯了我,然而他的脆弱又叫我為之傾倒。

  他滔滔不絕直到把自個兒憋得透不過氣來,隨後又像約旦河一樣沉默無語。

  每當我看著他小跑著走上前來迎接我,伸出一對小爪子,眼睛裡流著淚,我便覺得自己在同……不,這句話不能這麼說。

  「像在噴泉上跳躍的雞蛋。」

  他只有一根手杖———根普通的手杖。他的衣袋裡裝了一張張紙,都是治療悲觀狂的處方。他的病現在痊癒了,替他洗腳的那個德國小姑娘因而悲痛欲絕。這正如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背著他的古吉拉特語字典到處走。「對人人都不可避免」,這後無疑就是指「絕對必要的」。博羅夫斯基會覺得這話不可理喻,一星期裡每天他都要換一根手杖,還有一根是復活節專用的。

  我們彼此間有這麼多共同點,看別人便猶如在一面裂了縫的鏡子裡看自己。

  我一直在翻閱我的手稿,每一頁上都是潦草塗改過的手跡。

  全是文學!我有點害怕。這多麼像莫爾多夫,唯一不同的是,我是一個非猶太人的異教徒,而異教徒受苦受難的方式是不同的。

  據西爾維斯特講,他們雖有痛苦,但卻不患神經病,而一個從未患過神經病的人是不懂什麼叫作痛苦的。

  於是我清楚地回憶起我痛苦時是多麼快活,那正像帶著一頭小熊仔上床睡覺,有時它會用爪子抓你,那時你才真正知道害怕。平時你不會怕——你可以放掉它,或者把它的頭砍掉。

  有些人無法抵禦鑽進野獸籠子裡、同野獸在一起廝混的欲望,他們連手槍、鞭子都不帶便進去了,正是恐懼使他們變得無所畏懼……對於一個猶大人,全世界便是一個野獸橫行的籠子。籠門鎖上了,他在籠子裡,沒有手槍、鞭子,但他勇氣十足,甚至嗅不到籠子角落裡的獸糞味。圍觀者在拍手,可他聽不見,他認為這場戲是在籠子裡面演的,他認為這個籠子便是整個世界,門鎖上了,他獨自一人無助地站在那兒,發現獅子不懂他的話。沒有一頭獅子聽說過斯賓諾莎人斯賓諾莎?它們幹嗎不咬他?「給我們肉吃!」它們吼道,而他卻站在那兒嚇呆了,腦子全亂了,他的世界觀也變成一個蕩到空中再也夠不到的秋千。獅子舉起爪子扇一下,他的世界便被打得粉碎。

  同樣,獅子們也失望了。它們期待的是血,是骨頭,是軟骨,是筋,它們嚼了又嚼,然而詞匯是無味的樹膠,樹膠是無法消化的。你可以朝樹膠上撒糖、助消化藥、百里香草汁和甘草汁,待樹膠被樹膠收集者裹起來後便好消化了,這些樹膠收集者是沿著一個業已下沉的大陸的山脊來的,他們帶來了一種代數語言,在亞利桑那沙漠中他們遇到了北方的蒙古人,這些人像茄子一樣光滑。這是地球呈陀螺儀狀傾斜後不久的事情,當時墨西哥灣流同日本灣流分道揚鑣了。在地球的中心他們找到了石灰岩,於是他們將自己的語言繡在地殼底下。他們吃夥伴的內臟,森林圍住了他們,圍住了他們的骨頭,腦殼和飾有花邊的石灰岩,他們的語言便消失了。人們有時在這兒或那兒仍找得到一個獸群遺骸,一個被各種塑像所覆蓋的頭蓋骨。

  這一切與你有什麼關係,莫爾多夫?你口中的話是雜亂無章的,說吧,莫爾多夫,我正等著你說呢。當咱倆握手時,誰也感覺不到透過我們汗水澆下的大量的水。每當想詞兒時,你總是半張著嘴,唾液在你腮幫子裡面流淌。我一躍跳過了半個亞洲,我到那兒丟撿你的手杖,儘管這是一技普普通通的手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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