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包法利夫人 | 上頁 下頁
第九節(2)


  「呵!呵!至於經文,打開歷史看看,誰不知道,經文是耶穌會篡改了的!」

  夏爾進來了,他走到靈床前,慢慢拉開帳子。

  艾瑪的頭歪向右邊的肩膀。嘴角張開,仿佛臉孔下半開了一個黑洞,兩個大拇指都折向手心,有一層白色的粉末撒在眼睫毛上,眼睛開始看不見了,上面出現了灰白色的粘液,好像蜘蛛結了一層簿網似的。床單從胸脯到膝蓋都凹了下去,到腳尖又高了起來。在夏爾眼裡,仿佛是不知道多麼重、多麼大的東西把她壓扁了。

  教堂的鐘敲兩點。聽得見淙淙的河水在平臺腳下流過,流進黑暗中去。布尼賢先生勁頭一來就大聲擤鼻子,奧默卻用筆把紙刮得吱吱響。

  「算了,我的好朋友,」他說。「你走開吧,何必在這裡看得難過呢!」

  夏爾一走開,藥劑師和神甫又恢復辯論了。

  「應該讀伏爾泰!」一個說,「讀霍爾巴赫!讀《百科全書》!」

  「應該讀《葡萄牙籍猶太人寫的信》!」另一個說。「讀前任文官尼古拉寫的《基督教之道》!」

  他們爭得臉紅耳熱,他們同時各講各的,誰也不聽誰的;布尼賢氣得要命,說對方膽大臉厚;奧默覺得奇怪,說神甫怎麼這樣愚蠢;他們差不多要破口大駡了,偏偏夏爾又忽然出現。他好像著了魔似的,時時刻刻跑上樓來。

  他站在她對面看她,好看得清清楚楚。他專心一意地看,看得忘記了自己,也就忘記了痛苦。

  他記起了感應的故事,磁力造成的奇跡;他自言自語,只要專心致志,也許可以起死回生。有一次他甚至彎下腰來,低聲叫道:「艾瑪!艾碼!」他使勁呼出的氣息使燭影在牆上搖晃。

  一大早,包法利奶奶趕來了。夏爾擁抱她的時候,又是涕淚縱橫。她也像藥劑師一樣,想勸他節省喪葬的開銷。他氣得這樣厲害,她只好閉口不談;他反倒支使她到城裡去,買些必不可少的東西。

  夏爾整個下午沒人作伴;貝爾特送到奧默太太家去了;費莉西待在樓上房間裡,和勒方蘇瓦大娘一起守靈。

  晚上,他接待來弔唁的人,他站起來,和吊客握乎,說不出話,然後大家挨著坐下,在壁爐前圍了半個圓圈。大家低著頭,蹺著腿,隔不多久就發出一聲歎息;每個人都覺得無聊透頂,但是誰也不好意思說是要走。

  奧默兩天來,只見他在廣場上,九點鐘又來到這裡,帶來一堆樟腦,安息香和香草。他還帶來一滿瓶漂白水,要給房間消毒。這時,女傭人,勒方蘇瓦大娘,包法利奶奶圍著艾瑪,忙著給她換衣服;她們給她蒙上繃緊的罩布,一直罩到她的緞鞋。

  費莉西哭著說:

  「啊!可憐的太太!可憐的太太!」

  「瞧她,」旅店老闆娘歎息著說,「她看起來還是多麼可愛!誰敢說她不會馬上爬起來呢!」

  隨後,她們彎下腰去,給她戴好花冠。要戴花冠一定要把頭抬高一點,那時一股黑水從嘴裡流了出來,好像在嘔吐一樣。

  「啊!我的上帝!當心袍子!」勒方蘇瓦大娘叫了起來。「來幫幫忙吧!」她對藥劑師說。「難道你還害怕?」

  「我會害怕?」他聳聳肩膀答道,「哎!你說到哪裡去了!我學製藥的時候,在市醫院還沒見過死人嗎!我們還在解剖屍體的階梯教室裡做過五味酒呢!死嚇不倒哲學家。我不是時常說,要把遺體送給醫院,可以對科學作出貢獻嗎!」

  神甫一到,就問包法利先生身體如何;聽了藥劑師的回答,就說:

  「打擊太大了,你知道,恢復還要時間。」

  於是奧默祝賀他,不像凡夫俗子,不會失掉終身伴侶;結果兩人對神甫不結婚的問題爭論起來了。

  「因為,」藥劑師說,「男人怎麼少得了女人?這太不合乎情理了!有些男人犯罪……」

  「不過,木頭刀子!」教士喊了起來,「你怎麼能要一個結了婚的人,比如說,保守別人懺悔的秘密呢?」

  奧默攻擊懺悔。布尼賢為懺悔辯護;他大加發揮,說懺悔可以使人改過自新。他舉了道聽途說的小故事來作證明,一些小偷怎麼一下變成好人。一些軍人一走進懺悔廳,立刻看清了自己的罪過。弗裡堡有一個神甫……

  他的對方己經睡著了。他覺得房間裡有點氣悶,就去打開窗子,卻把藥劑師驚醒了。

  「來吧!吸口煙!」他對他說。「一吸,就不困了。」

  狗叫聲斷斷續續,拖得很長,從遠處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

  「你聽見狗叫嗎?」藥劑師問。

  「有人說,狗聞得到死人的氣味,」教士答道。「蜜蜂也是一樣,一有死人就會飛出蜂窩。」

  奧默沒有反駁這些謬論,因為他又睡著了。

  布尼賢先生更挺得住,口中繼續念念有詞,然後,不知不覺地下巴一耷拉,放鬆了手裡的黑色大書,也打起鼾來。

  他們兩個人面對面坐著,肚子鼓起,臉皮浮腫,眉頭皺緊,在爭論不休之後,都為人類共同的弱點所征服;他們一動不動,和他們旁邊的屍體一樣,而屍體看起來卻也在睡覺呢。

  夏爾進來並沒有吵醒他們。這是最後一次。他來向她告別。

  香草燒得還在冒煙,淡藍色的滾滾煙霧,飄到窗口,就和窗外進來的霧氣打成一片。天上有幾顆星,夜顯得靜。

  熔化了的蠟燭油像大顆眼淚一樣滴到床單上,複爾看著蠟燭燃燒,燭焰發出的黃光使他的眼睛也看累了。緞子長袍上的波紋閃閃爍爍,白得好像月光。艾瑪在長袍下看不見了,仿佛已經化為氣體,從她身上散發出來,朦朦朧朧,和周圍的東西,寂靜,黑夜,吃過的風,冉冉升起的、陰森潮濕的香氣,溶合為一了。

  然後,忽然一下,他看見她在托持的花園裡,在荊棘籬笆旁邊的長凳上,忽然一下,又在盧昂,在大街上,在他們家門口,有貝爾托的院子裡。他還聽見快活的小夥子在蘋果樹下跳舞的笑聲;房間裡彌漫著她頭髮的香味,她的長袍在他懷裡發出火花般的爆裂聲。她現在穿的就是那件袍子!

  他就是這樣一樁樁、一件件,回憶已經消逝了的幸福,她的態度,她的姿式,她的聲調。一陣難過之後,又來另外一陣,永遠沒完沒了,就像潮水氾濫,後浪推前浪一樣。

  他忽然好奇得要命:心撲撲地跳,慢慢地用手指頭揭開了她的面罩。他嚇得大喊一聲,把兩個睡著了的人都叫醒了,他們趕快把他拉到摟下廳子裡去。

  費莉西隨後上樓來說:他要她的頭髮。

  「剪吧!」藥劑師答道。

  但她不敢動手,他就手拿剪刀,親自上前。他抖得這樣厲害,結果在鬢角的皮膚上開了幾個口子。最後,奧默狠下心來,大手大腳隨便剪了兩刀,剪得漂亮的黑頭發裡漏出了幾塊白肉。

  藥劑師和神甫又重新爭論起來,爭爭睡睡,睡醒了又互相責怪。於是布尼賢先生在房間裡灑他的聖水,奧默拿漂白藥水畫在地上。

  費莉西想得周到,在櫃子上放了一瓶燒酒,一塊乾酪,一大塊蛋糕。

  到早晨四點鐘,藥劑師挺不住了,歎口氣說:

  「說老實話。我很高興吃點東西。」

  神甫不近人請;他出去做了彌撒就回來;他們兩人有吃有喝,有說有笑,不知怎麼搞的,人家是樂極生悲,他們卻是悲去喜來了;喝到最後一杯,神甫竟拍著藥劑師的肩膀說:

  「我們總會不打不成相識的!」

  他們在樓下門廳裡碰見工人來了。於是夏爾在兩個小時之內,不得不忍受鐵錘敲棺材板的折磨。後來他們把她放進橡木棺材,再把小號棺材放進中號,中號放進大號。但是大號棺材太大,中間不得不塞進墊褥子的羊毛絨。最後,等到三副棺木都刨好,釘好,焊好了,就把靈柩抬到門口;屋門大開。榮鎮人開始湧來了。

  盧奧老爹一到,在廣場看見辦喪事的黑布,就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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