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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節(2)


  第二天,羅多夫下午兩點鐘起床(因為他睡晚了),叫人摘了一籃杏子。他把信放在籃子底下,上面蓋了幾片葡萄葉,馬上打發犁地的長工吉拉爾小心在意地送去給包法利夫人。他總是用這個辦法和她聯繫,根據不同的季節,給她送水果或者野味。

  「要是她問到我,」他說,「你就說我出門去了。籃子一定要親手交給她本人……去吧,小心點!」

  吉拉爾穿上了新工裝,用手帕包住杏子,還打了一個結,換上他的木底大釘鞋,邁開沉重的大步子,從容不迫地走上了去榮鎮的路。

  包法利夫人在他走到的時候,正向費莉西交代放在廚房桌子上的一包要洗的衣物。

  「這是,」長工說,「我們主人送的。」

  她有不祥的預感,一面在衣袋裡找零錢,一面用驚慌失措的眼色看著鄉下人,鄉下人也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不明白這樣的禮物怎麼會使人感情激動。

  他到底走了。費莉西還在那裡。艾瑪再也憋不住,就跑到廳子裡去,似乎是要把杏子放下;她把籃子倒空,把葉子分開,找到了信,把信拆開,仿佛背後有烈火燒身一般,大驚失色地跑上臥室去。

  夏爾在臥室裡,她也看見了他;他對她說話,她卻沒有聽見,只是趕快往樓上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頭昏腦脹,好像喝醉了一樣,手裡一直拿著那張討厭的信紙,就像一塊嗦嗦響的鐵皮。到了三樓,她在閣樓門前站住了,門是關著的。

  這時,她想靜下心來。她想起了那封信;應該看完,但她不敢。再說,在哪裡看?怎麼?人家會看見的。

  「啊!不行,」她心裡想,「就在這裡看吧。」艾瑪推開門,走了進去。

  沉悶的熱氣從石板屋頂上筆直地壓下來,緊緊壓在太陽穴上,壓得呼吸都很困難。她拖著腳步走到窗下,拔掉插銷,耀眼的陽光突然一下湧了進來。

  對面,從屋頂上看過去,是一望無際的原野。底下,鄉村的廣場上,空空的沒有一個人;人行道上的石子閃爍發亮,房頂上的風信旗一動不動;在街角上,從下面一層樓裡發出了呼隆的響聲,還夾雜著高低起伏的刺耳音響。那是比內在旋東西。

  她靠在天窗的框架上,又看了一遍信,氣得只是冷笑。但是她越想集中注意力,她的思想就越混亂。她仿佛又看見了他,聽見他在說話,她用胳膊把他抱住;她的心在胸脯跳動,就像撞錘在攻城門一樣,左一錘,右一錘,越撞越快。她向四周看了一眼,巴不得天崩地裂。為什麼不死了拉倒?有誰攔住她嗎?她現在無拘無束。

  於是她向前走,眼睛望著石塊鋪成的路面,心裡想著:

  「算了!死了拉倒!」

  陽光從地面反射上來,仿佛要把她沉重的身體拉下深淵。她覺得廣場的地面都在動搖,沿著牆腳都在上升,而地板卻在向一頭傾斜,好像一條船在海浪中顛簸。她仿佛是在船邊上,幾乎懸在空中,上不沾天,下不沾地。蔚藍的天空落到她頭上,空氣侵入了她空洞,的腦袋,她只好聽天由命,任其自然,而旋床的轟隆聲也像是不斷呼喚她的怒號。

  「太太!太太!」夏爾喊道。她站住了。

  「你在哪裡?來呀!」

  想到她剛剛死裡逃生,她嚇了一跳,幾乎要暈倒了。她閉上眼睛,然後,她感到有一隻手拉她的袖子,又哆嗦起來。那只是費莉西。

  「先生等你呢,太太,已經上湯了。」

  只好下樓了!只好就餐了!

  她勉強吃了幾口。東西咽不下去。於是她攤開餐巾,好像要看織補好了沒有,並且當真數起布上縫的線來。忽然一下,她想起了那封信。信丟了嗎?哪裡去找?但是她覺得太累了,甚至懶得找個藉口離開餐桌。再說她也心虛;她怕夏爾;不消說,他全知道了!的確,他說起話來也與以往不同:

  「看樣子,我們近來見不到羅多夫先生了。」

  「誰說的?」她哆嗦著說。

  「誰說的?」這句突然冒出來的話使他感到有點意外,就回嘴說:「是吉拉爾呀,我剛才在法蘭西咖啡館門口碰到他。他說主人出門去了,或是要出門了。」

  她抽噎了一聲。

  「這有什麼奇怪?他總是這樣出門玩去的,說實話,我倒覺得他這樣好。一個人有錢,又是單身!……再說,我們的朋友玩得真痛快!他是個浪蕩子。朗格盧瓦先生對我講過……」

  女傭人進來了,他只好住口,以免有失體統。費莉西把架子上的杏子放回到籃子裡去,夏爾要她拿過來,也沒注意他太太的臉紅了,拿起一個杏子就咬。

  「啊!好吃極了!」他說。「來,嘗嘗看。」

  他把籃子送過去,她輕輕地推開了。

  「聞聞看,多香呵!」他把籃子送到她鼻子底下,一連送了幾回,還這樣說。

  「我悶死了!」她跳起來叫道。但她努力控制自己,胸口感到的抽緊就過去了。

  「這不要緊!」她接著說,「這不要緊!是神經緊張!你坐你的,吃你的吧!」

  因為她怕人家盤問她,照料她,不離開她。

  夏爾聽她的話,又坐下來,把杏核吐在手上,再放到盤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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