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包法利夫人 | 上頁 下頁
第十節(2)


  碰到夜裡下雨,他們就躲到車棚和馬房之間的診室裡去。她從書架後面取出一支廚房用的蠟燭,點著照明。羅多夫坐在這裡,儼然一副主人的姿態。看到書架和書桌,甚至整個房間,都使他覺得好笑,不由得他不開起夏爾的玩笑來,這使艾瑪局促不安,她倒希望他更嚴肅一點,甚至更像戲劇中的人物,有一回,她以為聽到了巷子裡的腳步聲。

  「有人來了!」她說。

  他趕快吹滅蠟燭。

  「你帶了手槍沒有?」

  「幹嗎?」

  「怎麼?……為了自衛呀!」艾瑪答道。

  「要對付你的丈夫嗎?啊!這個倒黴鬼!」羅多夫說完這句話時,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說:「只消一彈手指,就會把他打垮。」

  他的匹夫之勇使她目瞪口呆,雖然她也覺得他的口氣粗魯庸俗,令人反感。

  關於手槍的事,羅多夫考慮了好久。他想,如果她說這話當真,那就非常可笑,甚至有點可惡了,因為他沒有任何理由要恨夏爾這個老實人,這個不妒忌的丈夫;——丈夫不會妒忌,艾瑪還向他賭咒發誓,他也覺得趣味不高。

  而且她越來越感情用事。起先,她一定要交換小照,並且剪下幾綹頭髮相送;而現在,她又要一個戒指,一個真正的結婚戒指,表示永久的結合。她時常同他談起晚禱的鐘聲,或是「自然的呼聲」;然後,她又談到她自己的母親,問到他的母親。羅多夫的母親已經死了二十年。艾瑪卻還要用假惺惺的語言來安慰他,仿佛他是一個失去了母愛的孩子。有時,她甚至望著月亮對他說:

  「我相信,我們的母親在天之靈知道了我們的愛情,也會很高興的。」

  好在她的確是漂亮!他也沒有玩過這樣坦率的女人!這種不放蕩的愛情,對他說來,是一樁新鮮事,並且越出了容易到手的常規,使他既得意,又動情。艾瑪的狂熱,用市儈的常識來判斷,是不值錢的,但他在內心深處也覺得高興,因為狂熱的對象是他自己。愛情既然穩如大山,他就不再費勁去爭取,不知不覺地態度也改變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說些感動得她流淚的甜言蜜語,做些熱情洋溢、令人神魂顛倒的擁抱撫摸。結果以前淹沒了她的偉大愛情,現在卻像水位不斷下降的江河,己經可以看見水底的泥沙了,她還不肯相信,反而加倍溫存體貼;而羅多夫卻越來越不耐煩,越來越不在乎了。

  她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後悔不該順從他,還是相反,只是希望不要過份親熱。自恨軟弱的羞愧感慢慢積成了怨恨,但顛鸞倒鳳的狂歡又使怨恨緩和了。這不是依依不捨的眷戀,而是更像一種剪不斷的引誘。他降伏了她。她幾乎有點怕他了。

  然而表面上看起來簡直平靜無事,羅多夫隨心所欲地擺佈他的情婦;過了半年,到了春天,他們兩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像一對過太平日子的夫妻,愛情已經成為家常便飯了。又到了盧奧老爹送火雞的日子,紀念他斷腿復原的周年。禮物總是和信一同送到。艾瑪剪斷把信和筐子拴在一起的繩子,就讀到了下面這封信:「我親愛的孩子們:

  「我希望這封信收到時,你們的身體健康,這次送的火雞和以前的一樣好!因為在我看來,它要更嫩一點,而且我還敢說,個兒更大一點。不過下一回,為了換換花樣,我要送你們一隻公雞,除非你們硬要『母的』,請把雞筐子送還給我,還有以前兩個。我不走運,車棚的棚頂給夜裡的大風刮到樹上去了。收成也不給我爭面子。總而言之,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去看你們。自從我打單身起,我就很難離開家了,我可憐的艾瑪!」

  這裡有個空行,仿佛老頭子放下了筆來想心事似的。

  「至於我呢,身體還好,只是有一天去伊夫托趕集著了涼,我去趕集是要找個羊倌,原來那個給我辭了,因為他太講究吃了。碰到這種壞蛋有什麼辦法!再說,他還不老實哩。「我聽一個小販告訴我,他去年冬天到你們那裡去做生意,拔了一個牙,他說包法利很辛苦。這並不奇怪,他還給我看他的牙齒;我們一起喝了一杯咖啡。我問他見到你沒有,他說沒有,不過他看見馬棚裡有兩匹馬,我猜想生意還不錯。那就好,我親愛的孩子們,原上帝保佑你們幸福無比!我覺得遺憾的是,我還沒有見過我心愛的小外孫女貝爾特·包法利。我為她在花園裡種了一棵李子樹,我不許人碰它,因為我打算將來給她做成蜜餞,放在櫥子裡,等她來吃。再見,我親愛的孩子們。我吻你,我的女兒;也吻你,我的女婿;還有我的小寶貝,我吻你兩邊的驗。

  「祝你們好!

  「你們慈愛的父親

  「特奧多爾.盧奧」

  她呆了幾分鐘,把這張粗信紙捏在手裡,錯字別字到處都有,但是艾瑪在字裡行間,讀出了溫柔敦厚的思想,就橡在荊棘籬笆後面,聽得見一隻躲躲閃閃的母雞在咯咯叫一樣。墨水是用爐灰吸幹的,因為有灰屑子從信上掉到她袍子上,她幾乎想像得出父親彎腰到壁爐前拿火鉗的情景。她有多久不在他的身邊了!從前她老是坐在壁爐前的矮凳上,用一根木棍去撥動燒得劈哩啪啦響的黃刺條,結果熊熊的火焰把木棍頭上都燒著了。……她還記得夏天的傍晚,太陽還沒有落,一有人走過,馬駒就會嘶叫,東奔西跑……她的窗子下面有個蜂房,蜜蜂在陽光中盤旋飛舞,有時撞到窗玻璃上,就像金球一樣彈了回來。那時多麼幸福!多麼自由!多少希望!多少幻想!現在一點也不剩了!她已經把它們消耗得乾乾淨淨了,在她的靈魂經風歷險的時候,在她的環境不斷改變的時候,在她從少女到妻子,再到情婦的各個階段——就是這樣,在她人生的道路上,她把它們丟得不剩一星半點了,就像一個旅客把他的財富全都花費在路上的旅店裡一樣。

  那麼,是誰使她變得這樣不幸的?是什麼特大的災難使她天翻地覆的?於是她抬起頭來,看看周圍,仿佛要找出她痛苦的原因。

  一道四月的陽光使架子上的瓷器閃閃爍爍,壁爐裡的火在燃燒,她感覺得到拖鞋下面的地毯軟綿綿的;白天氣候溫暖,她聽得見她的孩子哇啦哇啦在笑。

  的確,小女孩在草上打滾,四圍都是翻曬的草。她伏在一個草堆上。保姆拉住她的裙子。勒斯蒂布杜瓦在旁邊耙草,只要他一走到身邊,她就彎下身去,兩隻小胳膊在空中亂打。

  「把她帶過來!」母親說,一面跑去吻她。「我多麼愛你,我可憐的小寶貝!我多麼愛你!」

  然後,她看見女兒耳後根有點髒,就趕快拉鈴要人送熱水來,把她洗乾淨,給她換內衣,襪子,鞋子,一遍又一遍地問她的身體怎麼樣,好像剛出門回來似的,最後還吻了她一次,這才流著眼淚,把她交還到保姆手裡。保姆見她一反常態,意外得說不出話來。

  晚上,羅多夫發現她比平常莊重多了。

  「這是心血來潮,」他認為,「一下就會過去的。」

  他一連三次不來赴約會。等他再來的時候,她顯得很冷淡,甚至有點瞧不起他的神氣。

  「啊!你這是糟蹋時間,我的小妞兒……」他裝出沒有注意她唉聲歎氣、掏手絹的模樣。

  他哪裡知道艾瑪後悔了!

  她甚至問自己:為什麼討厭夏爾?如果能夠愛他,豈不更好?但是他卻沒有助一臂之力,讓她回心轉意,結果她本來就薄弱的意志,要變成行動,就更加困難了。

  剛好這時藥劑師來提供了一個機會。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