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包法利夫人 | 上頁 下頁
第八節(2)


  「怎麼!你不曉得?這個星期就要查封了。是勒合害了他。他的借票都到期了。」

  「那真是禍從天降!」藥劑師叫了起來,不管碰到什麼情況,他總不會沒有話說。

  於是老闆娘就講起這件事來,她是聽吉約曼先生的傭人特奧多講的。雖然她恨小餐館的老闆特利耶,但也不肯放過勒合。他是一個騙子,一條爬蟲。

  「啊!且慢!」她說,「菜市場裡那個人不就是他嗎?他正向包法利夫人打招呼呢;夫人戴了一頂綠色的帽子。她還挎著布朗瑞先生的胳膊。」

  「包法利夫人嗎?」奧默說。「我得過去招呼一下。說不定她要在院子裡,在柱廊下找個座位。」

  勒方蘇瓦大娘想叫住藥劑師,還要羅囉嗦嗦地講下去,可是他不聽她的,趕快走開了,嘴上還掛著微笑,腿伸得直直的,碰到人就打招呼,黑禮服的下擺在後面隨風飄動,占了好多地方。

  羅多夫老遠就看見了他,卻加快了腳步,但是包法利夫人喘氣了,他只好又放慢步子,不太客氣地微笑著對她說:

  「我是要躲開那個胖子:你知道,我說的是藥劑師。」

  她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這是什麼意思?」他心裡想。

  他繼續往前走,一面斜著眼睛看她。

  她的側影很安靜,簡直叫人猜不透。她的臉在陽光下看得更清楚。她戴著橢圓形的帽子,淺色的帽帶好像蘆葦的葉子。她的眼睛在彎彎的長睫毛下望著前面,雖然睜得很大。但由於白淨的皮膚下面血在流動,看來有點受到顴骨的抑制。她的鼻孔透出攻瑰般的紅顏色。她頭一歪,看得見兩片嘴唇之間珍珠般的白牙齒。

  「難道她是在笑我?」羅多夫心裡想。

  其實,艾瑪捅他,只是要他當心;因為勒合先生陪著他們,沒話找話地說上一兩句:

  「今天天氣真好:大家都出來了!今天刮的是東風。」

  包法利夫人和羅多夫一樣、都懶得回答,但是只要他們稍微一動,他就湊到他們身邊問道:「有什麼吩咐嗎?」並且做出要脫帽的手勢。

  他們走到鐵匠店前,羅多夫突然不從大路到柵欄門去,拉著包法利夫人走上了一條小路,並且喊道:

  「再見,勒合先生:祝你快樂!」

  「你真會打發人!」她笑著說。

  「為什麼,」他回答說,「要讓別人打攪?既然今天我三生有幸……」

  艾瑪臉紅了,他沒有說完他的話。於是他又談起好天氣,談起草地上散步的樂趣來。有些雛菊已經長出來了。

  「這些溫存體貼的雛菊,」他說,「夠本地害相思的姑娘用來求神問卦的了。」

  他又加上一句:

  「要是我也摘一朵呢!你說好不好呀?」

  「難道你也在戀愛嗎?」她咳嗽了一聲說。

  「哎!哎!那誰曉得?」羅多夫答道。

  草地上的人多起來了,管家婆拿著大雨傘,大菜籃,帶著小孩子橫衝直撞。你還要時常躲開一溜鄉下女人,穿藍襪子、平底鞋、戴銀戒指的女傭人,你走她們身邊過,就聞得到牛奶味。她們手拉著手,順著草地走來,從那排拍手楊到宴會的帳篷,到處是人。好在評審的時間到了,莊稼漢一個接著一個,走進了一塊用繩子拴著木樁圈出來的空場子。牲口也在裡面,鼻孔沖著繩子,大大小小的屁股亂嘈嘈地擠成一排。有幾頭豬似睡非睡地在用嘴拱土;有些小牛在哞哞叫,小羊在咩咩呼喊;母牛彎著後腿,肚皮貼著草地,在慢慢地咀嚼,還不停地眨著沉重的眼皮,牛蠅圍著它們嗡嗡飛。幾個趕大車的車夫光著胳膊,拉住公馬的籠頭,公馬尥起蹶子,朝著母馬扯開嗓子嘶叫。母馬卻老老實實地待著,伸長了鬣毛下垂的脖子,小馬駒躺在母馬身子下面,有時站起吮幾口奶;這些牲口擠在一起,排成一行,動起來就像波浪隨風起伏一樣,這裡冒出雪白的鬃毛,那裡露出牛羊的尖角,或者是來回攢動的人頭,在圍場外面大約一百步遠的地方,有一頭黑色的大公牛,戴了嘴套,鼻孔上穿了一個鐵環,一動不動,好像一頭銅牛。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用繩子牽著它。

  這時,在兩排牲口中間,來了幾位大人先生,他們走的腳步很重,每檢查一隻牲口之後,就彼此低聲商量。他們當中有一位顯得更重要,一邊走,一邊在本子上記錄。他就是評判委員會的主席:邦鎮的德羅澤雷先生。他一認出了羅多夫,就興沖沖地走過來,做出討人歡喜的模樣,微笑著對他說:

  「怎麼,布朗瑞先生,你放得下大夥兒的事情不管嗎?」

  羅多夫滿口答應說他一定來。但等主席一走,

  「說老實話,」他就對艾瑪說,「我才不去呢。陪他哪裡比得上陪你有意思!」

  羅多夫雖然不把展覽會放在眼裡,但是為了行動方便,卻向警察出示自己的藍色請帖,有時還在一件「展品」面前站住,可惜包法利夫人對展品不感興趣。他一發現,馬上就改變話題,嘲笑榮鎮女人的打扮;接著又請艾瑪原諒他的衣著隨便。他的裝束顯得不太協調,既普通,又講究,看慣了平常人的衣服,一般老百姓會看出他的生活與眾不同。他的感情越出常軌,藝術對他的專橫影響,還總夾雜著某種瞧不起社會習俗的心理。這對人既有吸引力,又使人惱火。他的細麻布襯衫袖口上有縐褶,他的背心是灰色斜紋布的,只要一起風,襯衫就會從背心領口那兒鼓出來;他的褲子上有寬寬的條紋,在腳踝骨那兒露出了一雙南京布面的漆皮鞋。鞋上鑲的漆皮很亮,連草都照得出來。他就穿著這樣賊亮的皮鞋在馬糞上走,一隻手插在上衣口袋裡,草帽歪戴在頭上。

  「再說,」他又補充一句,「一個人住在鄉下的時候……」

  「做什麼都是白費勁,」艾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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