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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十

  這一次,他們一連在濃霧中呆了十天,什麼也看不見,但捕魚的情況依然良好,因為忙於釣魚,大家倒也不感厭倦。不時地,每隔一定的時間,他們中的一個便吹響一支號角,那聲音活像一隻野獸的嗥叫。

  有時候,在外面,在白色濃霧深處,另一聲遠方的嗥叫回答著他們的呼喚。於是大家便更加警覺起來。如果這叫聲漸漸靠近,所有的人便豎起耳朵注意這不相識的鄰船,當然他們看是絕對看不見的,不過那鄰船的存在構成了一種危險。大家對它作著種種猜測,它成了他們關注的對象,共同的話題,因為極想看見它,他們的眼睛都竭力想穿透那在空氣中到處張掛的、觸摸不著的白紗。

  然後,它漸漸遠去了,號角的嗥叫聲消失在聽覺所不能及的遠方;於是他們重又獨自處在一片沉寂之中,處在這無邊無際的凝然不動的水氣之內。一切都浸透了水,一切都滲著鹽分和鹽汁。寒氣變得愈加侵人肌膚;太陽在水平線下越來越停滯不前;已經是真正夜裡一兩點鐘了,灰色的夜的降臨帶來了陰森和寒冷。

  每天早上他們都要用一隻鉛球探測水的深度,惟恐瑪麗號太靠近冰島。但是船上所有的繩索連接起來都探不到海底;可見他們確是在廣闊的海面,在深水區域。

  他們的生活既艱苦又有益於健康;格外刺骨的寒冷增加了晚上的舒適之感,他們下去進餐和睡覺時,便對那粗笨的橡木船艙內的溫暖住室獲得了更深的印象。

  在白天,這些比僧侶還要與世隔絕的人們彼此很少交談。每個人都執著釣竿,幾小時幾小時地呆在他固定不變的崗位上,只有手臂忙於不間斷的捕魚作業。他們彼此相隔不過兩、三米遠,後來卻誰也看不見誰。

  這濃霧的沉靜,這白色的曚曨不明,使他們的頭腦進入麻木狀態。他們一面釣魚,一面低聲哼著家鄉小調,因為怕大聲唱會把魚嚇跑。他們的思想變得更加遲緩和稀疏,好像它們在膨脹、伸長,以便填滿時間,不給非存在①的間隔留下空隙。他們也不再想女人,因為天氣已經很冷;但是他們夢想著一些支離破碎的或者美妙的事物,好像在睡眠中一樣,而且這些夢的線索也如同霧一般鬆散……

  ①法語原文為non-etre,即哲學概念的「非存在」,指時間、空間。

  這八月的迷霧,每年照例以這種憂鬱而沉靜的方式結束冰島的漁季。否則,就老是那同樣完滿的、使水手們胸部膨脹、肌肉強健的體力生涯。

  揚恩一下子就恢復了他平常的姿態,似乎他巨大的悲痛並不持久:他警覺而且靈活,駕船和釣魚都極為利索,他舉止從容自然,仿佛心中毫無牽掛;何況,他只在他願意的時候才流露感情——而這種時候是極少的,平時他總是高昂著腦袋,一副滿不在乎和淩駕一切的樣子。

  晚上進餐的時候,在那陶制聖母所庇護的簡陋住室裡,當他們在桌前坐下,手拿大餐刀,面對著熱騰騰的菜盤時,他仍和從前一樣,聽見別人講起什麼可笑的事便笑了起來。

  在他內心,可能也稍稍想到過歌特,西爾維斯特臨終時的最後願望無疑是想要他娶她為妻,——她現在已經變成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子了……尤其是,對他兄弟的悼念可能還在他心靈深處縈繞……

  但這揚恩的心是一片未開墾的處女地,難於駕馭,很少為人所瞭解,他的心理動態是不外露的。

                 十一

  一天早上,三點鐘光景,正當他們在濃霧的包裹下靜靜地夢想時,忽然聽見一種他們所不熟悉的、音色陌生的說話聲,甲板上的人彼此瞧著,用眼睛互相詢問:

  「誰在說話?」

  不,沒有,誰也沒有說話。

  的確,這聲音像是從外面的空間傳來的。

  這時,那從前一天就疏於職守的吹號人,趕快跑上來,使出全部氣力吹響了悠長的警報。

  在靜寂中,單是這聲音就已經使人戰慄了。接著,似乎反而由這號角的顫音召來一個意想不到的龐然大物,以具有浮雕感的灰色畫的面貌出現,就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帶威脅意味地高高矗立:船桅、橫桁、纜繩,一條船的圖形在空中勾畫出來,像那些嚇人的魔影,隨著一道光束,一下子全部顯現在張開的幕布上。那船上還出現了另一些人,和他們已挨得很近,那些人欠身俯在船欄上,在一種因受驚和恐怖而清醒過來的狀態中,睜大了眼睛瞧著他們……

  他們沖向那些槳、備用桅杆、鈞篙——所有船上那些長而結實的備用品,把它們伸出船外,好使那向他們靠近的龐然大物與來客和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對方也一樣驚駭,向他們伸出一些巨大的長棍,好將他們推開。

  但僅僅是他們頭頂上的橫桁發出一聲輕輕的摩擦聲,一時鉤絆住的桅帆,馬上毫無損壞地分開了:由於海面十分平靜,碰撞也極其微弱,甚至微弱到令人真感到另一條船並無體積,而是一件柔軟的東西,幾乎毫無分量……

  這時,驚恐的情緒過去了,人們開始笑起來;原來彼此都是熟人:

  「啊哎,是瑪麗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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