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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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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揚恩來到艙面,睡眼惺松地環顧四周他所熟悉的海面。 這天夜裡,無垠的大海呈現出令人驚訝的最單純的狀態,它並無色彩,只是給人一種深邃之感。 那看不出絲毫陸地的明確分界,也看不出地質年代的水平線,自遠古以來想必已多次呈現這種狀態,你瞧著它時,真像是一無所見,——除了那現存的、而且永遠不會消遁的永恆之外。 天空甚至並沒有全黑,被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餘光微微照亮著。這裡像在習慣性地微微作響,發出無目的的悲歎。到處是灰色,一種肉眼難以捕捉的模糊的灰色,大海處於睡眠和神秘的靜止狀態,隱藏在無以名之的保護色之下。 上空浮雲散亂,由於所有的東西都不會無狀貌可言,這雲也都顯得有模有樣,在黑暗中,幾乎全混成一片,形成一幅巨大的帷幕。 但是,在天空的某一點,低低的、靠近水面的地方,雖則非常遙遠,卻較清晰地露出一種大理石花紋,好像是由一隻漫不經心的手勾出的一幅缺乏表現力的畫,一種不是為了給人看的瞬息即逝的、偶然組合的圖形。在這一總體中,惟有這一點似乎還表示了某種涵義,似乎整個虛無的、難以把握的憂鬱思想都在這上面體現出來。——人們的眼睛終於不由自主地盯住那兒。 他,揚恩,隨著他靈活的眼珠逐漸習慣外面的黑暗,便愈加注意觀察夭空中這唯一的花紋,這花紋頗像一個伸著雙臂往下沉的人形。現在他已開始看見那形象,仿佛覺得那真是一個人影,由於來自遠處,便愈來愈長大,變得龐大無比。 隨後,在他同時飄浮著模糊夢境和原始信仰的想像中,這哀傷的人影從黑暗的天邊坍下,漸漸和對他那死去的兄弟的回憶混在一起,像是死者最後的顯形。 他常常有這類奇怪的聯想,特別是童年時代,在孩童的頭腦裡……但是無論多麼含糊的語句,用來表現這種意境總嫌過分明確,只有夢中有時出現、醒時卻只剩下毫無意義的謎一般的片言隻語的那種朦朧語言,才能加以表達。 他凝視著浮雲,只覺悲從中來,這深沉、痛苦、充滿莫名的神秘之感的悲哀,使他的靈魂冰涼。現在他比剛才進了一步,總算明白他可憐的小兄弟再也不會露面,永遠不會再露面了;悲痛,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才能穿透他那顆心的強韌堅硬的外膜,現在卻已注滿心房以至外溢了。他重又看見西爾維斯特溫柔的面容,他那孩童的和善的眼睛,他正想抱吻他,一種紗幕似的東西突然不由自主地在眼瞼內落下,起初他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因為自他成年以來還不曾哭過。但是眼淚開始沉甸甸地籟簌落到面頰上,抽泣也使他深厚的胸膛起伏起來。 他繼續麻利地釣魚,一刻不停,也不說一句話,其他兩個人默默地聽他哭,他們知道他是那麼內向和驕傲,惟恐惹惱了他,便裝作什麼也沒聽見。 ……在他看來,死亡便是一切的終結…… 出於尊敬,他也常參加家裡為死者舉行的祈禱,但他根本不信靈魂不滅的說法。 水手們在一起閒談時,往往用一種簡略和肯定的語氣把這當成眾所周知的事情談論;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對幽靈懷有模糊的懼怕,對墓地隱約地感到恐怖,對聖徒和守護神極端信任,尤其是對環繞教堂的聖地懷有一種天生的敬仰。 因此揚恩害怕自己也被海攫去,好似這樣會更加虛空,——想到西爾維斯特在那一邊,在地球另一面遙遠的土地上,他愈加悲痛欲絕,愈加心情沉重了。 他向來不把別人放在眼裡,於是旁若無人地、無拘無束地哭著,毫不感到難為情。 ……外面,太空已慢慢發白,雖則此刻不過兩點鐘;同時,空間似乎在擴展,擴展,變得更加遼闊,以一種更可怕的方式凹陷下去。隨著這種黎明的出現,眼睛愈益睜大,頭腦也更加清醒,可以更好地想像到遠方的廣闊無垠;於是肉眼可見的空間的界限便愈退愈遠,愈見消逝。 一種蒼白的亮光,逐漸增大,似乎是一些極小的光束,輕輕搖曳著投射過來;永恆的外界事物漸漸變得發亮、透明,好像一些燃著白焰的燈,在不定形的灰色雲層後面逐漸升起,它們懷著神秘的戒心審慎地上升,惟恐打擾了海的鬱悶的休息。 在天際之下,那巨大的白光燈便是太陽,它有氣無力地爬行著,從一大早就開始了它緩慢而沉著的爬出水面的行程…… 這一天,哪兒都看不見朝霞的色彩,一切都是灰白的、陰暗的。在瑪麗號上,有一個人在哭泣,是那大個子揚恩…… 這蠻兄弟的眼淚,這外部世界分外深重的憂傷,便是為那默默無聞的可憐的年輕英雄致哀的表示,他曾在這冰島海面度過了他的半生…… 天大亮的時候,揚恩突然用藍毛衣的袖子拭幹眼睛,不再哭泣。這事便告結束了。他似乎又完全力捕魚的工作所佔據,一心關注眼前現實事物單調的進程,不再想什麼了。 再說,釣魚的工作十分緊張,兩隻手臂都忙不過來。 在漁夫們周圍,那遼闊無邊的背景上,眼看又出現一種新的變化。那無窮無盡的擴展,那早晨的開闊景象終止了,相反,現在遠景似乎在收縮,在自我封閉,人們怎能相信剛才還看見海是那麼遼闊呢?水平線現在顯得很近,甚至使人感到缺乏空間,空中充滿薄薄的飄動著的帷幕,有的比霧氣還朦朧,有的卻可以看出似乎帶穗的輪廓。它們在一片寂靜中緩緩落下,好像一些毫無分量的白紗;然而這紗在到處同時降落,很快就把下面罩得嚴嚴實實,看到供呼吸的空氣都被堵塞,不禁使人感到氣也透不過來。 這是八月的初霧上來了。幾分鐘之內,這裹屍布般的霧氣就到處一樣濃厚,簡直無法穿透;在瑪麗號周圍,人們除了一片發亮的濕潤的蒼白,已什麼也看不出了,連船桅也似乎隱沒在這一片蒼白之中。 「得啦,瞧這可惡的霧又來了。」漁夫們說。 他們早就熟悉了這漁季第二階段無法回避的夥伴,但這同時說明冰島的漁季即將結束,啟程返回布列塔尼的時候快到了。 那霧氣化作晶瑩的小水珠,掛在他們的鬍鬚上面,還使他們曬黑的皮膚濕潤發亮。那些在船的兩端相望的人們,都覺得對方如幽靈般模糊;相反,那些離得很近的東西,則在這發白的、暗淡的光線下顯得分外清晰。人們得當心不要張嘴呼吸,否則一種冰涼、潮濕的感覺會一直透入肺腑。 與此同時,捕魚的速度愈來愈快,大家不再說話,只顧忙著釣魚;時時刻刻可以聽見伴隨著一下皮鞭似的響聲,一條大魚被扔到了甲板上;然後,它們拼命扭動著,用尾巴拍打著艙面,到處都濺上了海水和它們掙扎時抖落的銀色細鱗。用大刀剖開魚肚的水手,匆忙中割破了手指,鮮紅的血便和鹽水混到了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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