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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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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毫不恐懼,因為他們有扎實的航海知識,對船的堅固程度和自己的臂力有足夠的信心,而且他們還相信那陶制的聖母會保護他們,四十年來她在冰島的旅途中,已經跳過無數次這種危險的舞蹈,而始終是微笑著呆在她的兩束假花之間……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一般地說,他們對自己周圍看不多遠,幾米之外,全都是驚濤駭浪,全都是高高聳起的灰白色的浪峰,封鎖著他們的視線。他們總覺得自己處在一個狹窄的舞臺上,雖然場景在不斷變換;而且,這些景物都浸沒在一種以非凡的速度,像雲一般在整個海面流逝的水煙之中。 但是西北方向有時卻露出一角青天,從那兒可能會突然改變風向:這時一線微光從天際斜投下來,一道長長的反光灑落在翻騰著的白色浪尖上,使天空的圓頂顯得更加陰暗。這一角青天看去十分慘淡;這隱約可見的遠方,這偶爾露出的遠景,再清楚不過地表明到處都是同樣的混亂,同樣的狂暴,從而使人心中更加難受起來。這混亂和狂暴一直擴展到空曠無垠的廣漠的水平線的那一邊,四周是一片無止境的恐怖景象,人們卻孤單單地懸於其間。 一切都發出巨大的喧囂,好似世界末日的前兆一樣,散播出世界將毀滅的恐怖。人們可以從中分辨出千萬種聲響:從上面,傳來種種尖銳或深沉的聲音,由於廣闊而幾乎顯得十分遙遠:這是風,是這場混亂的偉大靈魂,是支配一切的無形的力量。風聲令人恐懼,但還有別的聲音,那更靠近、更物質、更具有破壞性威脅的,則是仿佛在火上燒煮而呼呼作響的、巨浪翻滾的水聲…… 風浪愈來愈大。 但是,儘管他們順風而逃,海浪仍然開始蓋過漁船,就像他們所說的,要「吞掉」他們:起初,浪花衝擊著船尾,隨後,大股的海水以粉碎一切的力量猛撲過來。浪愈來愈高,愈來愈發狂似地升高,然而它們又漸漸碎裂,人們看見大團大團發綠的海水,從抓起的浪濤中落下,被風刮得遍處皆是。它們帶著砰砰的響聲,沉甸甸地一攤攤落在甲板上,這時瑪麗號便像感到疼痛般地全身顫抖起來。現在因有這些散亂的白沫,什麼都分辨不出來了;當狂風哀號得更響時,滾滾的白沫便飛奔著,像夏天路上的塵土一般越滾越厚。大雨已經來了,卻斜著橫掃過去,它們一起呼嘯著、抽打著,如同皮鞭一樣打得人很痛。 他們兩個仍然掌著舵,身子縛在舵杆上,穩穩地站著;他們身上的油布衣,像鯊魚皮一樣又硬又亮;他們用塗了柏油的小線把油布衣的領口、袖口和褲口緊緊捆住,不讓水灌進去。水便在他們身上嘩嘩地淌著。風急浪高時,他們便弓起背伏在舵杆上,免得被風浪掀倒。他們感到臉頰的皮膚灼痛,呼吸也不時中斷。每次大浪過後,因為鬍鬚上掛滿鹽粒,他們便相視微笑著。 然而時間一長,這畢竟令人十分疲乏,這不肯平息的狂濤巨浪,一直保持著它極度的狂熱。而人和獸類的暴怒卻很快就會衰竭和平伏下去;——必須長時間長時間地忍受,忍受這沒有理由、也沒有目的、如同生和死一樣神秘的無生命物的暴怒。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這支古老歌曲的疊句,仍從他們變得發白的唇間傳出,但已變成一種無聲的、不時無意識地反復念叨的東西。過度的動盪和喧囂使他們昏昏沉沉,儘管年輕,他們的微笑由於冷得牙齒發顫也變得難看了;他們的眼睛,在發疼的眨巴著的眼皮下半閉著,呆呆地凝然不動。他們緊伏在舵杆上,像兩根大理石的拱形支柱,他們幾乎不再思索,單單憑著肌肉的習慣,以抽搐的、發青的雙手做著必要的努力。他們的頭髮淌著水,嘴巴痙攣著,樣子變得很古怪,渾身都顯出原始的野性。 他們彼此看不見了!僅僅意識到自己還在原地,兩人緊挨著。在更危險的時刻,每當一個新的、陡直的、呼嘯著的、山一般的、可怕的巨浪在他們身後高高聳起,帶著沉悶的巨響撞擊他們的船隻,他們便下意識地用一隻手畫著十字。他們什麼也不再想,既不想歌特,也不想任何女人、任何婚姻。風浪繼續的時間太長了,他們已不再能思考,噪音、疲乏和寒冷把他們弄得迷迷糊糊,使他們頭腦中的一切都變成模糊一片。他們只是兩根固定住舵杆的僵硬的肉柱,只是兩隻憑著本能攀在那兒以免死去的強壯的野獸。 二 …… ……在布列塔尼,九月半以後一個已有些涼意的日子,歌特獨自一人在普魯巴拉內的荒野裡朝波爾—愛旺村走去。 冰島漁船返回已將近一個月了,有兩隻船在這六月的颶風裡失去了蹤影,但瑪麗號安然無恙,揚恩和全船水手都平安地回來了。 想到自己正往揚恩家走去,歌特不禁心慌意亂起來。 揚恩從冰島回來以後,她只見過他一次;那是大夥一道送可憐的小西爾維斯特動身去服兵役。(大家一直把他送上驛車,他稍稍有點掉淚,老祖母則哭得很厲害,然後他動身到布雷斯特入伍去了。)揚恩也來和他的小朋友吻別,當她瞧著他的時候,他裝作把眼睛轉過一邊,由於車子周圍的人很多,——另一些要動身的入伍者,還有聚在那兒給他們送行的親友——她沒法和他說話。 雖說稍稍有些畏葸,她終於拿定主意,到加沃家去。 她父親和揚恩的父親從前有過一些共同權益,(在漁民中和在農民中一樣,這類複雜事情總是沒完沒了的。)最近賣掉一條船,他得分給揚恩的父親一百法郎。 「你可以把錢交給我捎去,爸爸,」她說,「首先我很高興去看看瑪麗·加沃,而且我還從來沒有去過普魯巴拉內那麼遠的地方,跑這一趟我會覺得有趣的。」 其實,她是對揚恩的家庭懷有一種惶惶不安的好奇心,因為很可能有朝一日她會進入這個家庭、這個村落的。 西爾維斯特在動身前和她的最後一次談話中,曾經為他朋友的不通人情的態度作解釋; 「你瞧,他就是這麼個人;照他的想法,他不願和任何人結婚;他只愛海,有一天,他甚至和我們開玩笑,說他答應過要和海結婚。」 她於是諒解了他這種態度,而總是在回憶中重溫他在舞會之夜的漂亮而坦率的微笑,她又重新滿懷希望了。 當然,如果她在他家裡遇到他,她是什麼也不會對他說的,她絕不想讓自己表現得那麼大膽。但是他呢,這麼近地看見她,也許會和她說話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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