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冰島漁夫 | 上頁 下頁


  加沃家的孩子!……她情不自禁地瞧著海的那一邊,她什麼也看不見,但是可以感覺到海就在近旁,就在這些小巷的盡頭,水手們就沿著這些小巷走上坡來。她的思想奔向那永遠吸引、迷惑而且吞沒著人的遼闊世界;奔向那遙遠的北極洋,蓋爾默船長的瑪麗號就在那兒航行著。

  這加沃家的孩子是個多麼古怪的小夥子呀!用一種既大膽又溫柔的方式向她進攻以後,現在卻逃走了,再也逮不著了。

  ……

  隨後,在她漫長的沉思中,她又重溫了去年返回布列塔尼時的情景。

  十二月的一個早晨,經過一夜的旅行,從巴黎開來的列車,在霧氣濛濛的、泛白的微明中,把她和父親送到了甘崗,天氣非常冷,黑夜正在隱退,這時她獲得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印象:這古老的小城,過去她只在夏天才經過,此刻簡直認不出來了。她在那兒有一種突然掉進鄉下人所說的「往昔」——往日的遙遠年代——的感覺、離開巴黎,竟是這樣的寂靜!這另一世界的人們的靜靜的生活列車,就這樣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霧中行駛!這些幽暗的、陰濕發黑的花崗岩老式房屋,這殘存的夜,這布列塔尼的所有事物——現在由於她愛著揚恩而讓她覺得可愛的這一切,那天早上都顯得憂傷淒涼。一些黎明即起的主婦已經打開大門,她經過的時候,瞥見室內古舊的陳設和巨大的壁爐,剛起床的老奶奶裹著頭巾,神態安詳地坐在爐邊。天稍亮的時候,她去教堂作禱告,那雄偉的大殿在她看來是多麼陰暗和龐大啊,它那粗大的柱子,柱基已因年代久遠而損壞,它那墓穴般的、陳腐的硝石氣味,和巴黎的教堂是多麼不同!圓柱後面一個幽深的角落燃有一支蠟燭,一個女人跪在燭前,無疑在許什麼心願;微弱的火焰在穹隆裡輪廓不明的空間內幾乎完全沒有亮光,……她突然重新體驗到一種自己已經忘懷的感覺:在她很小的時候,當人們帶她到班保爾教堂作冬天第一次早禱時感受到的那種恐懼和淒涼。

  這巴黎,她當然不留戀,雖說那兒有許許多多美麗有趣的東西。首先,她在那兒感到受約束,因為她血管裡有著航海者的血液。其次,她在那兒覺得自己是個外來的陌生人。巴黎的女子,一個個都體態纖瘦,腰肢束成不自然的曲線,她們走起路來有一種特殊的姿勢,很善於在撐著鯨骨的緊身褡裡扭來擺去;而她是太有頭腦了,絕不會試圖模仿這類舉動。她戴著每年從班保爾定做的頭巾在巴黎街上行走,頗有些不自在;可是她沒有意識到,人們之所以頻頻地回頭看她,是因為她長得實在可愛極了。

  在這些巴黎女子中,有一些固然具有某種高雅風度,使她頗受吸引,但她知道這類人難於接近。其他的一些,階層較低,可能願意與她交往,她又不屑與她們為伍,倨傲地避開了她們。因此她在那兒沒有什麼朋友,除了她那忙忙碌碌、經常不在家的父親,她幾乎和任何人都不來往。所以她毫不留戀那離鄉背井的、孤獨的生活。

  儘管如此,她回來的那一天,看見冬天的布列塔尼竟如此荒涼,仍然大吃了一驚。想到還要坐四、五個小時的馬車,更深地鑽進這個平淡乏味的地帶才能到達班保爾,她不禁心情抑鬱,煩躁不安起來。

  這是個陰天,整個下午,她和父親乘著一輛又小又破、四面透風的驛車旅行,天黑下來的時候,他們在沐著霧氣凝成的小水珠的樹木的撞憧怪影下,經過了一些淒涼的村莊。不一會他們就得點燈了,什麼也看不見了。兩道孟加拉焰火似的發綠的光,好像在馬匹前方的兩側奔跑,這是兩盞前燈投射在路旁無盡的綠籬上的光,為什麼十二月裡突然有這麼綠的樹木?她起初很驚訝,俯身想看個明白,隨後她似乎認出而且憶起這是荊豆,是生長在懸崖和小徑上的海濱的常綠荊豆,它在班保爾地區是從來不會黃萎的。就在這時刮起了一陣較溫暖的風,她於是相信自己認出了,感覺到了海……

  這條路快到盡頭的時候,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使她興奮而且愉快起來:

  「瞧,既然是冬天,這次我要看到那些漂亮的冰島漁夫了。」

  十二月份,他們應當都在的,兄弟、未婚夫、情人、親友,每次她回來度夏時,她那些大大小小的朋友晚上散步時談得那麼多的人們,全都該回來了。她一心想著這些,雙腳一動不動,竟在馬車裡凍僵了……

  確實,她看見了他們,現在她的心已被他們當中的一個佔有了。

                  四

  她第一次看見他,那位揚恩,是在她到達的第二天,「冰島人的朝聖節」慶典上,這天是十二月八日,是漁夫們的保護神聖母傳喜訊的日子。行列剛剛通過,陰沉沉的街道上還懸著白布,上面釘有常春藤、冬青和一些冬季的花草樹葉。

  在這慘淡的天空下舉行的朝聖節,快樂也是沉重和略顯野蠻的。這種沒有喜悅的快樂,主要來自對危險的藐視和挑戰態度,也來自體力的健壯和酒精的刺激;而在這快樂之上,卻比別處更不加掩飾地籠罩著普遍的死的威脅。

  教堂的鐘聲,教士們的唱詩聲,小酒店裡傳出的單調俚俗的小調,水手們古老的催眠曲,來自大海、來自渺茫之鄉、來自太古時代沉沉黑夜裡的古老的悲歌,在班保爾形成一片喧嘩。成群的水手互挽著胳膊,在街上踉踉蹌蹌地走著,一則因為在船上搖晃慣了,二則因為開始有些醉意,在海上度過了長期的禁欲生活,他們邊走邊向女人們投去分外熱烈的目光。一群群姑娘,頭戴修女式的白色頭巾,未得緊緊的美麗胸脯微微顫動著,漂亮的眼睛裡滿含著整個夏天的欲望。古老的花崗岩房屋包藏著人世的躦動紛擾,陳舊的屋頂講述著多少個世紀以來它們和風、雨、迷霧及大海擲給它們的一切之間的搏鬥,講述著在它們蔭庇之下發生的種種熱情故事以及往日的勇敢冒險和愛情奇遇。

  宗教的感情,往昔的印象,帶著對古代祭禮的尊崇,對白壁無暇的保護神聖處女的象徵的尊崇,籠罩在這一切之上。在小酒店旁邊,臺階上落滿樹葉的教堂敞開了陰森的大門,門內香煙繚繞,黑暗中燭光閃爍,在穹壁上,到處掛著水手們的供品。在多情的少女們身旁,那些失蹤的水手們的未婚妻,那些遇難者的寡婦,披著長長的黑紗,戴著光滑的小頭巾,從死者的祭堂走出來,眼睛低垂,默默地在人世的嘈雜聲中穿過,好像在預告著死亡。而那近在咫尺的海,永遠是這強壯有力的一代代人的偉大養育者和吞噬者的海,也在騷動著,發出巨大的聲響,參加著這節日盛會。

  從這一切事物的總體上,歌特獲得了一個混亂的印象。她很興奮,而且歡笑著,但內心卻十分苦楚,想到這個地方又成為她永久的住處,她便悶悶不樂。在廣場上,有一些遊藝項目和雜耍,她和女友們一道溜達著,她們把左右那些班保爾或普魯巴拉內的年輕男子的名字告訴她。一群冰島人停在民歌歌手們面前,背朝著她們,其中一個身材像巨人般高大,肩膀也出奇地寬,一開始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不假思索地,甚至略帶嘲諷地說:

  「這人好大的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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