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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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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五十八歲。」 「那我小三歲。」常盤說話那麼有精神,看不出只差三歲。「雖小三歲,可是幹什麼都不濟事啦。」常盤嘴上這麼說,臉上卻看不出「不濟事」的樣子。 「哪裡,哪裡,還挺硬朗的。到了我們這個年齡,差三歲就大不一樣啦。」這倒未必是恭維話。 常盤大作便說:「年齡這東西,本來就是沒有意義的。過著年輕人的生活就年輕,過著老年人的生活就年老——這是我的一貫看法。有些人雖然還年輕,卻過著老年人的生活;有些人雖然年老了,卻還過著青年人的生活。就拿您來說,您正在為原子能事業奔波,沒有比這更年輕的生活啦。」常盤大作越說越起勁。「總之,俗話說,人的價值要蓋棺論定。我說不出什麼叫人的價值,但我想,一個人的生活是否富足,確實要蓋棺才能論定。比如說,確定一個人是否富有,應該根據他一生中所花費的金額來定,也就是根據蓋棺時的統計總數。不管是借來的還是偷來的,一生中花費浩大的就應該被稱為富翁。反之,儘管具有萬貫家財,但一生中花費微薄,那他就是地道的窮人。不僅是金錢,其他事情也都一樣。青春也是同樣的吧。有人為了永葆自己的青春而娶了年輕的妻子,據說娶了年輕妻子,可以汲取她身上散發出來的荷爾蒙,就能返老還童。也許是這麼回事。不過,這本身是荒謬的。想使逐漸衰老的肉體永葆青春,這怎麼說也是難上難的事,而且還顯得低級庸俗,令人作嘔。娶年輕妻子的意義不在這裡,而在於和年輕妻子共度青春生活,不是在汲取而是在浪費。就是說違背自己的高齡去過年輕的生活。因此,可能非但不能返老還童,反而把死亡提前。但是再一次置自己于青春之中,這倒是有意義的。」 「您這高見也許是對的,不過……」八代教之助為了打斷一下對方這不著邊際的饒舌才插了話。不僅是為了打斷對方的活,自己還想提出一點不同見解。「我自己就有位年輕妻子……」 教之助剛一開口,常盤大作便說:「呵,您有年輕的夫人?是嗎,那我可冒失了。」常盤大作一本正經地深深歎了一口氣。 「我有年輕的妻子。如果能夠照您所說,違背高齡,和年輕妻子共享青春生活,那倒是不錯的,可是……辦不到哇。」教之助平靜地說。常盤大作剛剛以大喊大叫的聲調高談闊論了一番,所以相形之下,覺得他的聲調特別平靜,聽起來反而有說服力。「我並不是為了汲取荷爾蒙才和她結婚的。說到底,動機還是為了浪費吧——就是想違背年齡,過它一個青春生活。可是事與願違,青春之樂只能享之于青春之時啊。和妻子談天不如考慮工作;夜裡撫愛妻子的肉體不如一個人安靜睡覺。就是這樣。有時也陪妻子上街買東西,但總覺得無聊。要是看電影、看戲,那就對不起啦,只好請她一個人去。」 「原來如此。」 「妻子把院子保養成一片草坪,造了個橢圓形的水池,放上長凳。她還喜歡養狼狗——這些也是傷腦筋的。於我來說,不如種上一兩棵柿樹……這些也還不要緊,往後就不堪設想了」 「哦……」 「這怎麼說才好呢,是年老和年輕之間的差距吧。說得清楚一點。妻子所具有的精神上和肉體上的青春,恰恰是我;所懼怕的。當然這也是困人而異的吧。拿我這種情況來說,妻子只不過是名義上的。作妻子的倒黴,如果反過來我作妻子,我是要發火的。」 「唔……」 「這麼一來,女人可就成了危險的東西,真是……這也是必然的結果……因為那是自然現象。我好比是個有著結婚適齡閨女的父親。唯一麻煩的是怕她找結婚對象,要那樣可就傷腦筋了……那可以說是一種悲劇吧。要是如您所說的,能夠違背年齡倒好,可是我不願意去違背,懶得去做,怕麻煩。這一來,剛才您的一席話就難免被貶為空談羅。」 常盤大作一直傾聽著教之助說話。聽到這裡,他挽起袖子,緊閉嘴唇。那神氣好象是在表示:好吧,那我可要反擊你一下啦。他一本正經地把臉轉向這位莊重安詳,然而有點冷冰冰的老紳士。 「那是性格問題。也有到了六十、七十還到處追求小姑娘的呢。不過,您不行,因為您還有個比姑娘更具有魅力的對象。一您不應該和年輕夫人結婚,而應該和原子能結婚。人嘛,不必要僅僅把女人作為考慮的對象,使自己違背年齡去熱戀。不是女人也可以的……拿我來說吧,既不能熱戀于女人,又沒有別的東西代替。不比您還有個原子能。真傷腦筋。」常盤大作這就把問題拉到自己身上來了。「您和我不同,不管怎麼說,您是用青春充實著生活的。我不懂得什麼原子科學,但我想那是充滿著人類美好理想的吧。一切可能性都包含其中。而您正在熱戀著它,真叫人羡慕極啦。」 常盤說到這裡,教之助笑了起來,說:「就是說,蓋格的時候。我的青春的實際價值是相當可觀的,是嗎?」接著又說:「可是,我實在沒有那種感受。因為我是工程師,對自己的專業是熱情的,但是我並不認為原子科學裡一定充滿著人類的美好理想或可能性,其中還存在著毀滅人類的可能性。」 「對,毀滅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可是,不正因為肯定了滅亡的可能性,所以人類才象現在這個樣子的嗎了每一個人都註定要死的,但我們並不帶著暗淡的心情過日子。明知再過幾年就要死,可也並不絕望,這是好好地活著。想盡可能在直地活下去。並且不僅是某幾個人,而是整個人類都這樣。以往一直認為人類不會滅亡的想法才是奇怪的。「由於認識了人類隨時都可能滅亡,道德、政治當然也會隨之而改變。人們不僅僅從民族或國家這個立場去考慮問題。而將從人類這個更大的共同立場去考慮問題。」 「那是對的,確是如此。可是啊,這也是很難的。以個人而言。一天比一天地接近死期並不是好受的……拿我自己來說吧,近來變得任性、放肆了。年輕時還知道尊重別人的心情,做人總想盡可能讓人家過得愉快些,可是這些年來,漸漸地難於與別人妥協了……我啊,再過幾年,恐怕就會覺得自己一個人住在一間小房子裡是最稱心的啦。據說法國那邊,就有一些老人離開家屬,離開兒子,媳婦、妻子,一切都不靠別人照顧,自己獨個兒住進公寓的一個房間,自由自在地過日子。那種老頭子,有的甚至連銀行也不相信,把金錢裝進罎子,坦到後院裡去,要用的時候就悄悄地挖出來……」 「哦,就在半夜裡,是嗎?」 「大概是的吧。不知道自己將來是不是會把金錢埋在院子裡,不過,我這種人到頭來恐怕也會成為那種愛嚕蘇、不討人喜歡的老頭子的喲。」教之助說完後,想到自己是頭一次講出這種話來。他覺得應該另眼看待常盤大作這個人物——他竟然能誘使自己講出這番話來。於是把視線投向對方。 這時常盤大作叫了一聲:「給我水!」 他聲音那麼大,簡直就象在自己公司裡的時候那樣喊叫,臉漲得通紅。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自己不給人家添麻煩,但也不要人家來麻煩自己——大概是這麼個道理吧。如果允許成為這樣的老頭于的話,我倒也想這麼做。把人的終極的夢——或者說思想吧,一暴露出來就是這樣。拿我來說,大概就是這樣的……」八代教之助說到這裡就歇了口氣。這時,候他覺得奇怪,把自己心裡話說出口來竟會這麼痛快,真是妙極了,有著無窮無盡的話,真想滔滔不絕,無休止地講下去。 起初和常盤大作面對面坐下來的時候,他為對方這麼饒舌而顰蹙,覺得受不了。可是,不知遇到一種什麼神秘的戲法,不知不覺之間,自己把對方這種饒舌的好本領奪了過來。 「好,我完全懂了。我也並不是不想成為這樣的老頭子。只是我這個人恐怕實際上是不可能孤獨生活的。我是天生的愛管閒事的人,沒法不管別人的事。別人做事,即使與己無關,我見了就無法袖手旁觀,我會不顧自己的臉皮,走上前去發表一通自己的意見,如果沒有意見就談感想。」 常盤剛講到這裡,一個女招待走過來說:「有位叫魚津的先生來了。」 「叫他到這裡來吧。」然後常盤對教之助說明:「想請您見一見一位青年,是我公司的。剛才我來的時候,本想帶著他一起來的,因為正巧出去了,我就寫了個條子叫他回來後就到這裡來。」 正說話間,魚津到了。大概是剛才一直談論著老頭子的關係吧,教之助覺得這個兩肩結實、身材適中的青年非常年輕。 常盤向站在自己身旁的魚津介紹說:「這位是八代先生。我還沒告訴你,要做這次登山繩試驗的就是這位先生。」然後轉向教之助,介紹說:「這個也是不戀女人只戀山的人物。老了也會把金錢裝在壇裡埋進後院的。名叫魚津恭太,就是那個登山繩事件的中心人物。」 教之助站起來,從上衣插袋裡取出名片盒,抽出一張和青年人交換名片。魚津看了看名片,然後抬起頭來說:「我到過您府上。」 「是嗎?那是……」教之助這麼說,他知道魚津是怎樣一個青年,但裝作不知道。「我剛才和常盤先生談過了。我想要完全憑良心做試驗,絲毫不能有私心。所以我對常盤先生說,登山繩可能會斷,希望他事先有所思想準備。同時對您,我也想說:試驗結果,登山繩可能不斷。請您也做好思想準備。」教之助對著略帶嚴肅表情傾聽自己說話的青年說道。 「那當然。」魚津仰起臉說。「要做的是登山繩斷不斷的試驗,因此不管結果如何,我將信眼結果。您說要憑良心做,這樣我就完全放心了。說實話,剛才拜見名片才知道您是東邦化工的人,這使我吃了一驚。出問題的登山繩的原材料是東邦化工的產品,因此我認為請東邦化工的人主持試驗不妥當。可是剛才聽了您的話,我完全放心了……問題是試驗的方法。您打算採取什麼方法呢?」 「就是這個問題,這個嘛……」教之助略微向前傾斜著身體說道:「最理想的當然是,一模一樣地複現現場來進行試驗,可是目前是不能期望的。複現現場就是要用石膏塑造引起事件的那個岩角的模型,然後造一個相同的岩角。再把登山繩套鉤在那上面進行試驗。可是這要等到六七月份冰雪融化後才辦得到。目前辦得到的方法,依我的想法是用花崗岩做幾個角度不同的岩角,然後用它們來進行試驗,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出事故的那個岩角到底有多少角度?」 「不是我親自把登山繩套上岩角的,所以不大清楚。不過,按常識推想,岩角再失,至多是九十度左右吧。」 「有道理……可能是那樣的。當然不會去套鉤刀刃般鋒利的岩角的。那就這樣,做一個九十度的岩角,再做一個比它尖一倍的四十五度的岩角來作試驗。這樣兩個行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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