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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那大概就是它了。你把電話接上,請他聽電話,他一接我就來。」

  青年人立即拿起臺上的電話筒,撥起了號碼。

  教之助站起來,走到房間角落裡的盥洗處,洗了手,然後對著鏡子把扭歪的領帶拉拉正,將離開那裡的時候,再一次把視線投向鏡中的領帶。這領帶不太稱心,黃褐色還馬馬虎虎,可是有橫條紋。今天早晨美那子拿出來就順手把它系在脖子上,現在看起來還是覺得花哨了點,沒有風度。美那子總是愛選多少帶點紅色的東西,然而自己近來卻喜歡不顯眼的、素雅的。

  直到去年或早些時候,自已對美那子買來的領帶還不怎麼感到抵觸,可是近來每次照鏡子都覺得不稱心。這與其說是自己和美那子的愛好產生了差異,倒莫如說是自己的愛好偏了。的確,不僅是領帶,什麼事都越來越難於遷就人了。

  或許人一過五十就會變得固執的吧。不過,領帶這種小事還得將就一下,應該儘量不強調自己的愛好,而多尊重美那子,這才是對年輕妻子的禮節吧。

  「電話接上了。」

  聽到青年人的話,教之助離開鏡子,走到電話機旁拿起話筒,先用手捂住話筒口,吩咐青年人:「馬上給我準備車子。」然後把耳機貼著耳朵,「有勞大駕,對不起!我是東邦化工的八代……前幾天失禮啦。」語氣是平靜的,但帶著公事公辦的腔調。

  馬上就傳來了對方精力充沛的粗嗓門。「我是常盤,哪兒的話!我才對不起您呐,百忙中還斗膽請您幫忙。」

  「就是為了這件事。」

  「呵——」

  「想當面和您談談。」

  「那我馬上就來。」

  「您來?那太過意不去啦。」

  「不,沒關係——什麼時候方便?到您公司行嗎?」對方的語氣是爽朗的。

  「今天我要參加日比穀第三工業俱樂部的一個會,十二點半左右可以結束……」

  「那麼,一點鐘左右來,您方便嗎?」

  「好」

  「那麼,就決定一點鐘。地點呢?我到第三工業俱樂部來怎麼樣?」

  第三工業俱樂部雖然很好,不過,萬一會議時間拖長就不好,最好選別的地方保險。

  「您看有沒有別的合適的地方?」

  「那麼,在T旅館大廳等您怎麼樣?」

  教之助不喜歡T旅館大廳的氣氛,那裡經常有外國女郎在遊蕩。於是常盤大作又建議:「除了T旅館外,附近還有棉業會館的西餐廳。那兒怎麼樣?」

  若去棉業會館的西餐廳,可能會有熟人在那兒,遇見他們打招呼是煩人的。

  於是常盤大作提出第三個去處:「N會館六樓的旅館大廳怎麼樣?」

  「就決定在那兒吧。」這次,教之助馬上回答了。因為N會館的旅館大廳從來未去過,沒有拒絕的理由。「六樓嗎?」

  「是的。我一點正到那兒,在那裡一直等到您來,如果會議開得晚,來遲了也沒關係。」

  教之助放下了話筒,覺得對方很圓滑。自己都已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點放肆,可是對方卻還是那麼耐心隨和地應對著。

  教之助於十二點半開完第三工業俱樂部的會,乘車前在用不著五分鐘就可到達的N會館大樓。走進大樓的旅館大廳時,離一點鐘還差十來分鐘。

  鋪滿紅地毯的大廳裡放有幾套會客用的桌椅。教之助選了最裡邊的一個沙發。的確,這裡是寧靜的。牆壁上的裝飾;通往二樓飲食部的樓梯的式樣;叫人無法捉摸從何處照進來的光線——所有這一切都象電影攝影棚的舞臺裝置,有點輕浮的感覺。不過,人少安靜這一點倒是不錯的。對面角落裡只有兩個外國人和一對日本男女,聽不到他們的談話聲和笑聲。

  教之助吩咐送毛巾的少女泡杯煎茶來,然後就背靠著沙發,閉上了眼睛。無聊透頂的會議,使他全身都感到疲倦。

  他想今後得把會議稍稍理一理。會議太多了,不僅如此,雜務也太多。眼前來到這裡等一個人,也是雜務之一。試驗登山繩斷不斷,本是與己無關的,可以說是塵世裡的俗而又俗的事,並不是非幹不可,而是不知怎麼給強加上的,老是給強加上了再後悔。要是能敷衍了事倒也罷了,壞就壞在自己沒有敷衍了事的性格。登山繩的試驗也是這樣,交給自己就不敢馬虎。現在正是要對將要到這裡來的人講清楚,這件事不能馬虎從事。為了這,就得把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的幾分之一花費掉。

  可是,當常盤大作那肥胖的身材一出現在大廳門口,並往自己這邊筆直走過來時,他就放下二郎腿,霍地站起來。然後往前走了兩三步迎向常盤,並用生就的平靜語氣說:「百忙中勞您駕,不敢當。」

  「哎呀呀!您已經久等了……請坐。」對方反倒先勸坐,然後才把那肥胖的身軀埋進沙發。「失禮啦。」常盤脫下外套,露出了西服的背心。

  「恕我單刀直入,這就談談工作吧。主要是那個試驗登山繩問題。費用大約需要一百萬,這您知道嗎?」教之助說。

  「一百萬?那……至少需要那麼多吧。好,知道了。就叫他們付吧。」對方滿不在乎地回答。

  「還有,我想完全憑良心做試驗。這一點,如果萬一您有別的想法就不好辦,所以……」

  這是最重要的。教之助就是為了講清這一點才把委託人之一的常盤大作請到這裡來的。

  「別的想法是……?」常盤大作吃驚地仰起了臉。

  「佐倉制繩公司想進行登山繩的試驗,我看他們是有這樣的意圖——希望它不斷的。」

  「那是有的吧。」

  「儘管有這樣的意圖,但試驗是不由這種意圖左右的。這一點希望能事先得到您諒解。」教之助這麼說。他的意思是:有話在先,不得後悔。_

  「您說的是。」常盤大作深深地點了個頭。這正中下懷,他一下子熱情起來,嗓門開得更大了。「好,您說得好。是這樣,是這樣!就是要試驗登山繩斷不斷嘛。斷了沒關係。當然可以斷!我完全贊成它斷。」

  「不一定會斷。斷不斷要試驗才知道。」

  「那當然。」

  「但是,如果斷了的話,佐倉制繩公司會不稱心的吧。」

  「那是不稱心的。不過,讓他們不稱心也沒關係。佐倉這個經理,您認識嗎?」

  「認識。」

  「我看這個人是從來沒有不稱心過的。讓他不稱心一次也好。這個人……我不大喜歡。總而言之,他是福星高照的人。一下汽車,就有電車等在那裡,從電車上下來走到火車站,正好火車進站。他就是這樣的人,所以現在爬得這麼高,就是因為過去一直這麼萬事如意,也正是他為人庸俗的緣由啊。學術界、工商界、政界,往往有這號人物。」

  「言之有理——可是,他和貴公司是有密切關係的吧」

  「有。他有許多我們公司的股份。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們是兄弟公司。」

  教之助抬起頭,察看了常盤大作的臉色,說:「照這麼說,您的立場也是不希望登山繩斷的羅。」

  「活是這麼說。不過,要是斷了就讓它斷吧,毫不礙事。」常盤大作說著笑了起來。教之助不十分理解常盤這個人的立場,但已能夠肯定試驗可以不受任何人左右——雖然這是理所當然的——因而他覺得會見這個人是有收穫的。

  女招待來了。常盤問教之助:「您要咖啡還是紅茶?」

  「不,我喝煎茶吧。」

  「那就來煎茶和咖啡。」然後,常盤對教之助說:「上了年紀的人,喝煎茶好。」

  「您還年輕吧?」

  「不,大概和您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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