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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魚津看看表,是十二點。已經過了兩個小時。他腦子裡約略描繪了一下這以後的行動——橫穿V字形的積雪峽谷,越過松高第二山脊,進人A淺穀,再從那裡通過折回點返回到後又白的帳篷。若在平時,有兩小時就夠了,可是現在身體極度疲勞,應該估計到要用加倍的時間。照這樣算來,四點或四點半鐘大概可以到達帳篷的所在地。然後得馬上回到德澤。從帳篷到德澤,估計也得五六個小時。

  既然在第二岩台沒有發現小阪,魚津必須盡速回到德澤組織搶救隊。

  他開始挪動身子,象在匍匐前進。極度疲憊固然是個原因,更重要的是沒有在第二岩台找到小阪,這奪走了他僅存的一點氣力。

  從第二岩台下到V字形積雪峽谷,坡道十分陡峭。魚津把登山鎬插入齊腰深的積雪裡,扶著它步挨一步地挪動雙腿。他感到自己現在這步子太慢了。

  登山繩是怎麼斷的呢?可以肯定,繩子沒有承受到任何衝力就斷了。小阪失足、身體離開岩壁時,自己正抱住登山鎬,卻沒有感到任何衝力,登山繩沒有承負小阪的體重。

  為什麼沒有衝力?這說明小阪的體重則加到登山繩的瞬間。繩子就斷了。登山繩會斷,這可能嗎?

  魚津一邊移動腳步,一邊翻來覆去地琢磨著這個問題。當有關登山繩的思索因故突然中斷的時候,他眼前就浮現出小阪的身影——他現在一定躺在什麼地方。

  不知為什麼,浮上魚津腦際的小阪總是仰面躺在雪地上。照理說,仰面躺著的情況是少有的,出現一個俯臥著的小阪的身影倒是更可能些。但不知道為什麼,浮現在魚津腦際的小阪卻是直挺挺地仰面躺著。

  魚津覺得小阪的這種身影就說明小阪還在哪兒活著。役法把小阪和死亡連結在一起。

  小阪,你等著!你等著我:小阪,你要活!請你活著!魚津要儘快下到德澤客棧去。

  其實他真不想下到德澤客棧去,而是很想親自到小阪可能墜落的地方去尋找。可是眼前這樣的天氣,又加上自己的身體狀況這麼糟,這是萬難辦到的。

  小阪仰面躺著的身影一從魚津眼前消失,那個登山繩的問題立即取而代之,出現在腦海裡——繩子為什麼會斷?

  風雪時起時停,然而,魚津對這種大自然的變化的感應已經變得遲鈍了。他對風雪刮不刮已經心不在焉,唯有登山繩的問號和小阪仰面躺著的身影,交替著佔據了他的心。

  到達寶樹邊的時候,魚津幾乎只能一蹺一破地勉強挪動雙腿了,真是疲憊不堪。帳篷在雪光中戴著沉重的雪帽。不知什麼時候起,天已經黑了。

  魚津鑽進帳篷,在背囊裡補充了食品,為了儘快趕往德澤,坐也沒坐,又鑽了出來。走出帳篷時,他感到那早已忘掉的高山雪夜的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自己。

  吃過早飯,收拾好之後,美那子把咖啡從壺裡倒入葡萄色的硬質陶瓷小咖啡杯,伺候坐在走廊的籐椅上看報的教之助。

  教之助喜歡喝咖啡,天天如此,早飯後不喝上兩杯濃咖啡就不稱心。喝完第一杯,他一定會擊掌,表示要第二杯。不光在家喝,到了公司,在開會或接待來客的時候,還要把這帶刺激的褐色液體往肚裡灌幾杯。

  美那子早就想減少教之助的咖啡飲量。喝濃茶可以聽便,咖啡嘛,倒要想個辦法。這兩三年來教之助的身體衰弱多了,也說不出哪兒不好,但胃口太差。就拿早飯來說吧,一隻半熟的雞蛋,半塊麵包,再加半小杯番茄汁和少量生拌蔬菜。每天替他做早飯就好象孩子在玩遊戲。她心裡很不好過。

  美那子認為食欲減退的主要原因,恐怕就在偏偏少不得咖啡。所以她期望,哪怕能把早上的咖啡減成一杯也好,可是怎麼也辦不到。_

  元旦前,美那子特地買了小型的咖啡杯,就是西餐裡飯後用的那一種。這樣的杯子,就是讓他喝雙份,也只等於從前的一杯。她原打算一過了年就用它的,可是過年的那幾天忙這忙那,來不及用,直到今天初五了,才開始用這種小咖啡杯。

  美那子把自己和丈夫的兩杯咖啡一起放到託盤上,端到走廊上。教之助沐浴著由玻璃窗射進來的微弱陽光,身子靠著椅背,表情呆滯。

  美那子把託盤放在桌上,自己在丈夫的對面坐下。

  教之助拿起咖啡杯,注視了一會,好象在端詳它的形狀和顏色。

  「這很好看吧?」

  深葡萄色的陶瓷在陽光中確是漂亮。

  「怎麼換成這麼小啦!」

  「那就可以給你兩杯了。」

  美那子滿以為丈夫會馬上把手裡的杯子移到嘴邊。可是丈夫沒這麼做。他放下杯子,拿起也是今天才開始使用的銀茶匙,把它翻過來,象剛才那樣端詳一番。過了一會,他突然開口說:「小阪和你是什麼關係?」

  美那子抬起頭,看了看丈夫。她不明自丈夫突然提起小阪是什麼意圖。

  教之助沒抬頭,繼續擺弄著銀茶匙,過了一會兒才把它放回碟子上,說道:「是很好看。」這時才把臉朝向美那子。

  「你問的什麼關係是指……」美那子到底做過虧心事,所以心裡是不安的。

  「是單純的朋友呢,還是多多少少……」

  「當然是朋友。」

  「不,朋友固然是朋友,是不是多少有點喜歡啦,或者什麼……」教之助說得含含糊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我指的是感情上的事。」

  美那子擔心自己的臉色是不是變蒼白了。

  美那子難於揣度丈夫為什麼要這麼問。他心裡到底在盤算什麼?於嗎要提起這種事情?在這種情況下,她刹那間想到的是:說不定小阪來了信,而且被丈夫看到了。這是有可能的。

  美那子的手拿著茶匙在小咖啡杯裡攪動。茶匙似乎太大了點,得輕輕地動,要不咖啡會從杯裡溢出來。

  美那子先不回答,為了使心情平靜下來,她拿起杯子喝咖啡。當她把杯子放回碟子裡的時候,已經拿定主意——應該在這時候把自己對小阪的感情對丈夫說清楚。

  美那子抬起頭看著丈夫。這時是他拿著茶匙在杯子裡攪動了。

  「說真的,小阪這個人真有點傷腦筋。是個好人,但有些地方不注意分寸。純潔倒是純潔的——嗯,所以我對他說過,要他斷絕往來。」

  「唔?不注意分寸?難道說他愛你?」

  「唉,是……」

  「那你呢?」

  「我討厭這種……」

  「不,我是在問你!他嘛,我知道大概就是那麼回事。」

  「問我?我會有什麼感情:你怎麼啦,是在懷疑我?」

  「並不懷疑。」

  「那你為什麼這麼問?好,那我就說清楚!我不喜歡他,討厭!所以我要他別來往了。」

  「明白了。聽你這麼說就夠了。」

  「這又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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