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冰壁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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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常盤大作松了松脖子上的領帶,然後象做體操似的,雙手向左右伸了伸,同時吐了一口長氣,好象是在尋找一個能一舉將對方制服的措詞。 這時恰好來了一位客人,把名片放到常盤大作的寫字臺上。常盤拿起名片,瞥了一眼,然後把視線轉向魚津,說:「遺憾,得暫時休戰了。」接著補了一句,「不管怎樣,要小心!」 魚津覺得自己有些興奮。和常盤爭論是經常有的事,然而今天的議題是登山,因此勁頭也就和平時不一樣。門外漢偏要說大話——魚津這麼想。 不過,奇怪的是沒有不愉快的感覺。常盤的主張是有一定道理的。魚津禁太認為站在登山運動員的立場上,應該把他那個理論徹底駁倒。登山絕對不可以下賭注! 魚津結束了和常盤大作的爭論,剛回到自己的座位,桌上的電話鈴就響了。拿起聽筒,傳來了女人的聲音。魚津的耳朵剛才還灌滿常盤那連珠炮似的粗嗓音,相比之下這個女人的聲音顯得格外纖細。 「您是魚津先生嗎?我是八代……我是八代美那子。」 魚津把聽筒貼著耳朵,往桌子上一坐。魚津很少坐在桌子上,不知怎的,今天卻忽然不知不覺地這樣坐上了。 「我是魚津。」 魚津繃著臉回答。美那子在電話裡先對前幾天魚津特地為小阪的事來訪表示感謝,然後說:「又收到信了。」聽起來象屏住氣在說話。 「信?!是小阪寫的嗎?」 「是呀。」 「不應該!那天不是講清楚了嗎?到底寫了什麼?」 「這個……」看樣子不大好開口。「怎麼說呢。我覺得他很激動。他說要見面談談,叫我六點鐘去……還寫好會面的地點。」 「什麼時候來的信?」 「剛剛收到,是快信。」 看來她是收到快信、看過之後就打電話來的。 「那,信上叫您到哪兒去?」 「西銀座路的濱岸,還畫了個簡圖。」 「噢,是濱岸。」 「您知道?」 「知道。那是我們常去的飯館。」 「叫我怎麼辦呢?去是可以去的……」 她這口吻是要魚津替她決定去還是不去。魚津為小阪此舉深感惱火,心想:堂堂大丈夫怎麼這樣不爽快。 「不用去吧。我到那兒去跟他談談。」 魚津說完就把美那子的電話掛斷了。本來沒有這事情他也打算今晚去找小阪,作最後一次的商定。 大約五點半光景,為了去演岸會見小阪乙彥,魚津一走出辦公室就往西銀座路方向走去。街上雖然洋溢著歲末的熱鬧氣氛,但是聖誕節那幾天的瘋狂、雜亂景象已經不見了。除夕前的大街上呈現出狂歡後的安寧,魚津很喜歡聖誕節至元旦這段時間的街上的氣氛。 往年一到這時候他就去進行冬季登山,所以對他來說,歲末的東京特別令人感慨。去年是二十五日出發去登北穗高峰的,前年也是這樣,為了攀登前穗高峰東坡,二十七日就離開了東京。這五年來,他沒有在這塵世間迎接過新年。 一進濱岸飯館便看見小阪坐在正面的最前排,正在和廚房間的店主談話。店裡沒有其他顧客。 小阪一見魚津不免愣了一下,轉過臉來「噢」了一聲。 「在喝酒嗎?」魚津邊脫大衣邊問。 「不!」 的確,小阪面前只有一隻大口的茶碗。小阪大概認為既然魚津來了,事情總要披露的,所以就說:「我在等人。」 「是八代夫人吧。」魚津話音未落,小阪的眼光閃了一下。魚津沒等小阪開口便搶先說:「我知道的。她來過電話。」他認為先把情況擺明,這是對朋友應有的禮節。「她不會來啦,打電話拒絕過了。」 小阪凝視著魚津的臉。既然人代美那子不來,那就……「老兄,來酒吧!」小板說。從側面看過去,他的臉是繃著的。 魚津在小阪的身旁坐下,說:「還想不通嗎?」說不出這語氣是在責備還是在安慰。小阪默默不語。 「痛苦是痛苦的。可是不應該再叫她出來啊!」 小阪一聽,抬起頭來說:「我是傻瓜:」便不作聲了。 魚津感到小阪的這句話裡有嬌氣,便說:「堅強起來。是男子漢就死了心吧!也不想想對方是有夫之婦!」這語氣多少有點冷酷。 老闆娘端來了酒壺和小萊,說聲:「聽說您要二十八日出發,是嗎?」說到這裡,她咽下話頭,慌忙走開。魚津覺得她的舉止有點兒不自然。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了來由——小圾乙彥雙手捧住面頰,輕輕咬著嘴唇,閉著眼睛,一副強行忍受痛苦的樣子,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淌,一滴、兩滴,沒錯,是眼淚。 兩人從學生時代結交以來已近十年,這次是第一次看到小圾掉眼淚。魚津原來以為眼淚和小阪是無緣的。不管遇到什麼問題,小阪總是迎難而上,絕不會任憑頹喪的感情佔據自己的頭腦。而自從去八代家以來,小阪已經講了兩次和自己不相稱的話——「我是傻瓜。」魚津聽來,小阪這話多少有些誇張,嘴上這麼說,實際上從這句話裡怎麼也聽不出小阪乙彥有變成「傻瓜」的心理狀態。 眼淚卻令人感到意外,根本意想不到小阪竟然會為一個女人而掉眼淚。 「你在哭嗎?」魚津問。 「不,沒哭!就是討厭的眼淚盡往外流。」小阪聲音嘶啞。把流著淚水的臉毫不掩飾地朝向魚津,「我不是悲傷,而是痛苦。我這個人太傻了。正如你所說,對方是有夫之婦。幹嗎我要跟別人的妻子胡搞呢。世界上有的是女人。年輕漂亮的獨身女人也多得很。可是我偏偏迷住了這一個!」 小阪多少吐出了一些心裡話,魚津反而覺得不便隨聲附和。 「忍耐吧,忍到二十八日。從二十九日起,管你願意不願意,也在雪地上走了。大年夜就到又自峰的湖邊。元旦早晨攀東坡岩壁,傍晚到A號岩壁的陡斜面。到那時候,什麼女人不女人的,全都會從腦子裡一掃而光的。 「天曉得上了山是否就會好些。」小阪放低聲音,「以往我每次上山都好象在惦量自己對她的感情深度。你有沒有想像過和一個女人一起登山?不會沒有吧?至少該有過一次的。當然,實際上是不能帶女人上山的,不可能。那是做夢,是幻想。但是我想,如果登山者有過這樣的幻想,那幻想中的女人和登山者就不會是普通的關係。這個時候,對那個女人的愛情是純潔的:我經常想,若是我能和八代美那子上山過幾年該多好!在我的幻想裡是經常出現這個女人的。我想若是你有個頂喜歡的女人,也想把她帶上山去的。」 魚津沉默不語。上山的時候,魚津從來沒有想到過什麼女人。從這一點上說,按理他可以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 可是魚津這時候卻想到完全相反的方面去了。如果要帶人上山,那帶八代美那子去該多好!想到這裡,他愣了一下。 自己的朋友正在為斷絕對美那子的迷戀而苦惱,自己竟然也選上了這同一個女人作為帶上山的對象,要說對朋友不忠實,難道還有比這更大的不忠實嗎!魚津一時覺得自己是可惜的。 「在山上想念的女人,從人生意義上說,恐怕是自己唯一的女人吧。你說呢?」小阪說。 「也許是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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