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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這時奧列格才算看清楚了,這個女人還不到50歲。可是單從表面來看,她已經是個老太婆了。從白頭巾裡邊垂下的一絕頭髮也跟一般老人的頭髮一樣平直,已捲曲不起來。

  「那末,你們是什麼時候被迫遷走的?由於什麼?定成了什麼?」

  「能由於什麼呢?還不是叫做社害麼。或者叫做社危——社會危害分子。這屬￿特殊條款,不用審訊,方便得很。」

  「您丈夫是做什麼的?」

  「普通老百姓。音樂廳裡的一個吹長笛的。喝醉酒愛發議論。」

  奧列格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親——也是這樣一個早衰的老婦,也是這樣一個忙忙碌碌的知識婦女,也是這樣由於沒有丈夫而孤立無援。

  如果是住在同一個城市裡,他也許能為這個女人提供一定的幫助,給她的兒子指點方向。

  然而,就像被大頭針釘在格格和框框裡的昆蟲標本那樣,各人有各人的位置。

  「和我們很熟的一戶人家,」此刻,沉默了那麼久的一顆靈魂,一旦開了口,也就不停地講下去了,「有兩個大孩子,兒子和女兒,都是富有熱情的共青團員。有一天,他們全家突然被勒令遷居。兩個孩子趕到共青團區委去請求『保護』。那裡對他們說:『我們一定保護你們。給你們紙,照這樣寫:茲申請自今日起不要再把我看作某某人的兒子、女兒,我聲明同該兩名社會危害分子劃清界限,並保證今後同他們脫離關係,不與他們保持任何聯繫。」

  奧列格駝起了脊背,瘦削的肩頭突到前頭,腦袋耷拉著。

  『根多人都寫了……」

  「是的。可是這兄妹倆說:讓我們考慮考慮。他們回到家裡,把團證往爐子裡一扔,就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去流放地。」

  西市加托夫那裡有了動靜。他攀位床架子,正在從坐盆裡站起來。

  伊麗莎白·阿納托利耶夫娜急忙過去把那盆水端走。

  奧列格也站起身來,在上床睡覺之前,他必然要到樓下去走一趟。

  在樓下走廊裡,他從焦姆卡所住的那間小屋的門前經過。跟焦姆卡同住在這間屋子裡的另一個病人,做過手術以後於星期一死了,現在那個床位安排給剛開過刀的舒盧賓了。

  這扇門一向關得很嚴實,但現在卻虛格著,裡邊黑洞洞的。晦暗中可以聽到很困難的呼嘯聲。而護士一個人影也不見:她們要麼在別的病人那裡,要麼睡覺去了。

  奧列格把門縫開大些,探頭過去。

  焦姆卡睡著。這是舒盧賓呻吟時發出的呼嘯聲。

  奧列格進去了。走廊裡的幽光從半開著的門洞透進去一點點。

  「阿列克謝·菲利波維奇!……」

  呼吭聲停了。

  「阿列克謝·菲利波維奇…您不舒服嗎?」

  「啊?」猛然發出的這一聲也像是呻吟。

  「您不舒服嗎?…要不要給您拿點兒什麼?……要開燈不?」

  「是誰啊?」由於驚恐而引起一陣咳嗽,接著又是不停地呻吟,因為咳嗽把他震痛了。

  「是科斯托格洛托夫·奧列格。」他已經走到床前彎下腰來,開始辨認枕頭上舒盧賓的大腦袋。「要不要給您拿什麼來?讓護士來嗎?」

  「不——需——要,』將盧賓費力地吐出這幾個字。

  他沒有再咳嗽,也沒有再呻吟。奧列格對屋子裡的晦暗愈來愈適應了,甚至能分辨出枕頭上的想發。

  「我不會整個兒死去,」舒盧賓喃喃地說。「整個兒我不會死去。」

  看來,他在說胡話。

  科斯托格洛托夫在被子上摸到一隻發燙的手,輕輕地拍了拍:

  「阿列克謝·菲利波維奇,您會活下去的!堅持住,阿列克謝·菲利波維奇!」

  「一小塊碎片,是嗎?……是一小塊碎片吧?……」病人在喃喃自語。

  這時奧列格領悟到,舒盧賓並沒有說胡話,甚至還認出了他,而且再次提起手術前他們的最後一次談話。當時他曾說過:「有時候我是那麼清楚地感覺到我身上有什麼,就是說,我身上並非全都是我。好像有一種很難被摧毀的、十分崇高的東西在!似乎是一種『宇宙精神』的一小塊碎片。您沒有這樣的感覺嗎?」

  第三十五章 創世的第一天

  大清早,別人都還睡著的時候,奧列格就悄悄地起來了,按要求鋪好了床——把被套疊得方方正正,穿上了沉重的皮靴,跟著腳走出病房。

  圖爾貢坐在爐上桌旁趴著睡覺——兩手交叉疊在一本翻開的教科書上,黑髮濃密的腦袋擱在胳膊上。

  樓下的一個女工友老婦為奧列格開了浴室的門,他在那裡換上了自己那已有兩個月不曾穿過、變得有點陌生的衣服:一條舊的軍人馬褲、一件半毛的軍裝上衣、一件軍大衣。奧列格在勞改營裡的時候,這些衣服也都存放著不穿,所以還沒有完全磨破。他冬天的娼子不是軍帽,是到了烏什一捷列克以後才買的,由於尺碼太小,腦袋被箍得很緊。這一天想必會比較暖和,奧列格決定索性不戴帽子,因為戴上了之後他就真像個稻草人了。他的皮帶也不是束在軍大衣外邊,而是束在軍大衣裡邊的軍裝上衣上,這樣,走在街上,他那樣子還會使人覺得是個復員軍人,或者是個從禁閉室裡逃出來的士兵。他把帽子裝在行李袋裡,這只從前線帶回來的粗布口袋已經很舊了,上面油蹟斑斑,一處曾被青火燒穿,另一處是彈片窟窿的補丁,當初是奧列格的姑媽把它送到監獄裡來的,因為他要求不把任何好的東西送到勞改營去。

  不過,剛脫下病號服以後,就連這樣的打扮,也使他顯得氣派、精神,似乎很健康。

  科斯托格洛托夫急於儘快離去,免得被什麼事情耽擱。那和善的女工友老婦極去插在外門門把上的閂,放他出去。

  他邁到臺階上,停了下來。吸了一口尚未受到任何干擾和未被攪渾的清新空氣!他仔細一看,眼前是一個綠意漸濃、充滿了生機的世界!他把頭抬高一點,只見已經醒來、但卻藏在什麼地方的太陽把天空映得一片鮮紅。他把頭昂得再高些,則見滿天都是紡錘形的卷積雲朵,這真是千百年精心琢磨而成的工藝品啊,可惜的是總共只有幾分鐘的工夫就要飄散,僅有不多的幾個仰視的人才能欣賞到,也許,這只有科斯托格洛托夫一個人。

  而一隻炯炯閃亮、姿態優美而清晰可見的小舟,正在漂越泛著碎錦、花邊、羽毛、泡沫的雲海,那是還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一彎殘月。

  這是創世日之晨!世界之所以重新創造,僅僅是為了歡迎奧列格歸來:往前走吧!活下去!

  僅僅有鏡子般明淨的月亮,還不能算是映照戀人的新月。

  由於幸福,奧列格臉上綻開了笑容。他不是笑對任何人,而是笑對天空和樹木,滿懷即使是老人和病人也會沉浸其中的那種早春清晨的喜悅,順著熟悉的路徑走去,除了掃院子的一個老頭兒以外,沒遇見任何人。

  他回頭看了看癌症樓。這座被幾株高高的、尖頂呈金字塔形的白楊半掩映的,由淺灰色的磚頭一塊塊砌起來的建築物,70年來一點也沒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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