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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奧列格一路走,一路向這醫療中心的樹木告別。械樹上已掛起一串串耳墜似的柔黃花序。櫻桃李也已開出第一批花兒——白色的,但在櫻桃李的葉子映襯下花兒看起來是淡綠色的。

  然而杏樹這裡卻一棵也沒有。據說,杏樹已經開花了。到老城可以好好看看。

  在創世的第一個早晨,誰做事會都那麼合乎邏輯?奧列格把原先的計劃統統推翻,想出一個極其荒唐的主意:此刻,趁大清早,馬上坐車去老城看杏花。

  他走出病人不得逾越的大門,看到電車調頭處的廣場上幾乎空無人影,當初,他被正月的寒雨淋得渾身濕透,帶著沮喪絕望的心情,就是從那裡走進這座大門,準備死在裡面的。

  這次走出醫院的大門,對他來說,何異於走出牢門?

  在奧列格賴著住院的一月份,噪音刺耳、搖晃顛簸、擠得要命的電車使他受盡了折磨。而現在,他舒舒服服地靠窗坐著,甚至電車的軋軋聲響也使他感到愉快。乘電車是一種生活,是一種自由。

  電車慢慢地從橋上穿過一條河。橋下,根腳不穩的一棵棵柳樹彎著腰,它們那裡向黃褐色急流的枝條已坦然吐青了。

  便道旁的樹木也披上了新綠,但還沒有使自己遮住一排排平房——那是由不慌不忙的人們不慌不忙地建造起來的相當牢固的磚瓦房。奧列格懷著羡慕的心情望著:住在這些房子裡的人多幸福啊!電車經過的街區都很漂亮:人行便道寬敞,林前馬路開闊。是啊,在一個玫瑰色的早晨,哪個城市會不使人悅目賞心!

  街區的面貌漸漸變換:已不見林蔭馬路了,街道兩旁互相靠攏,窗外掠過一些不講究美觀和牢固的簡易房屋,這大概是戰爭前夕匆匆蓋起來的。就在這一帶,奧列格看到一條街道的名稱似曾相識。

  怪不得有點熟呢:卓姐就住在這條街上!

  他掏出紙質粗糙的小記事本,找到了門牌號碼。他又向窗外望去,並趁電車放慢速度的當口看到了那所房子:窗戶規格不一的一座兩層樓房,大門一直洞開著,也許已徹底毀壞,院子裡還有幾間耳房。

  對,就在這兒。可以下車了。

  在這座城市裡,他並非無家可歸。他被邀請到這兒來,被一位姑娘邀請!

  可他繼續坐著,可說是心甘情願地接受這車身的顛簸和轟響。電車裡仍然沒有擠滿乘客。在奧列格的對面,坐著一位戴眼鏡的烏茲別克老人,他樣子非同一般,像是一個老學究。他從女售票員手中接過車票後,把它卷起來插在耳朵裡。他就這樣坐著乘車,耳外露著粉紅色的小紙卷兒。在進入老城的時刻,奧列格由於看到這樣一個並非別出心裁的細節而益發感到心情愉快和舒坦。

  街道顯得更窄了,一些矮小的房子鱗次櫛比。再過去,房屋連窗戶也沒有了,惟有一堵牆乾打壘式的高高土牆,即使有房子高於土牆,也只看見用粘土抹得光滑的無窗戶的房子背面。土牆上只有小門或月洞——低低的,得貓著腰才能進去。從電車的踏板下到人行道只須一跳,而這裡的便道窄得僅有一步寬。整個街道的寬度也只容得下一輛電車行駛。

  這大概就是奧列格所要去的那個老城。只不過光禿禿的街上什麼樹也沒有,更談不上開花的杏樹了。

  不能再丟失機會了。奧列格下了車。

  現在他仍然能夠看到剛才那種景致,所不同的只是由於步行而速度慢些。在沒有電車吱軋當腳的響聲情況下,聽得見一種敲打鋼鐵的聲音。不一會兒,奧列格看見一個頭戴黑白小圓帽、身穿黑市棉袍、腰束粉紅圍巾的烏茲別克人。那人蹲在當街,把單線電車道的一條路軌當砧子,用錘子敲打自己那把月鋤的邊緣。

  奧列格停住了腳步,感慨不已:瞧這原子時代!直到現在,這裡也跟烏什一捷列克一樣,鋼鐵在生活中還是那麼稀罕,竟找不到比鐵軌更合適的砧子。奧列格注視著他,看這個烏茲別克人在下一輛電車到來之前是否來得及敲完。可是這個烏茲別克人一點也不著急,他細心敲打,而當電車帶著隆隆的響聲從下面開上來的時候,他就往旁邊閃開半步,等車過去之後就又蹲下來。

  奧列格望著這耐心的烏茲別克人的脊背,望著他腰間那粉紅色的圍巾(這圍巾把天空全部粉紅色都吸收了,天空已變得碧藍)。跟這個烏茲別克人他連兩句話都說不上,但感情上卻把他當作一個愛幹活的兄弟。

  在春天的早晨錘打鋤頭——這難道不是新生?

  太好了!……

  他慢慢走著,心裡感到奇怪:窗戶在哪兒。他想看一眼土牆裡邊。但是一個個小門都掩著,闖進去有多不便。突然,光線從一個小小的通道口把他照亮。他彎下腰來,沿著有點潮濕的通廊走進院子。

  沉睡的院落尚未醒來,然而,可以料想這裡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一棵樹下有一張固定在地上的長椅和一張桌子,散扔在那裡的兒童玩具都是相當時興的。自來水龍頭給這裡的生活帶來了生機。旁邊有洗衣服的水槽。院子周圍全是窗戶——原來,房子倒是有很多窗戶,只是都朝院子開的。臨街一個窗戶也沒有。

  奧列格在街上走了一陣,又穿過類似的一個通道口走進另一座院落。那裡的一切也是同樣的格局,有一個披著淺紫色被巾。細長的黑色髮辮拖到腰下的烏茲別克少婦在照料幾個孩子。她看見了奧列格,不過沒有理會。於是他便走了出來。

  這與俄羅斯的習俗是完全不同的。在俄羅斯的農村和城市,所有正屋的窗戶都必然是朝街開的,女主人可以隔著窗臺上的盆花和窗簾,像林中的伏兵那樣,觀察街上走的陌生人是誰,他要到誰那兒去,以及去做什麼。不過奧列格一下子就明白了而且接受了這種東方人的想法:你的日子怎麼過——我不想知道,你也不要往我這兒張望!

  一個無時不被人看見,無處不被人搜遍,任何時候都處在監視之下的囚犯,在勞改營裡待了那麼多年,如今還能為自己挑選比這更好的生活方式嗎?

  對老城的一切他愈來愈喜歡了。

  适才他從房屋之間的空隙中已經看到過一家尚無顧客的茶館,那裡的老闆還睡眼惺松。現在他又看到一家,開設在臨街的陽臺上。奧列格走了上去。茶館裡已經坐著幾個戴暗紅色、深藍色和有壁毯圖案的小圓帽的男人,還有一個纏繡花白頭巾的老頭。而女人卻一個也沒有。奧列格於是想起,以前他也沒在任何一家茶館裡見到過女人。門口並沒有禁止婦女入內的牌子,但她們不是接待對象。

  奧列格陷入了沉思。在這新生的第一天,對他來說,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有待于領會。男人們聚在一起,是不是想以此表明,他們的生活的主要部分無需女人參與?

  他在靠欄杆的一個位子上坐下。從這裡可以清楚地觀察街景。街上漸漸活躍起來,但是沒有一個人像城裡人那樣匆忙趕路。行人都慢條斯理,不慌不忙。坐在茶館裡的也都極其安寧。

  倒是可以這樣認為:上士科斯托格洛托夫,或者說囚犯科斯托格洛托夫,按照人們對他的要求,服滿了兵役期和刑期,又被疾病驅使而吃盡了苦頭,已經在1月份死去了。而現在,從醫院裡跟踉蹌蹌走出來的是某個新的科斯托格洛托夫,正如人們在勞改營裡所說的那樣,「單薄、清脆、透明」,不過,不是走出來去度過完整的一生,而是去度過生命的一個零頭——就像配給的口糧不夠分量用松木扡加在麵包上的一塊零頭:仿佛跟那份口糧是一起的,事實上卻是單獨的一塊。

  今天,在動用這生命的一小塊零頭的時候,奧列格希望它不要像已經度過了的大部分那樣。他倒是希望今後不要再犯錯誤。

  然而,在要茶的問題上他就又犯了個錯誤:不應當要聰明,應該老老實實要一壺靠得住的紅茶。可是他偏偏為了滿足好奇,要了一壺綠茶似的古柯茶。這種茶很淡,又不提神,似乎不是茶的味道,而漂在碗裡的茶葉細末怎麼也不想咽下去,真想潑掉。

  其時天已大亮,太陽也漸漸升高了,奧列格真想吃點東西,但是這座茶館裡,除了經營兩種泡茶,什麼東西也沒有賣的,而且,茶水還是不帶糖的。

  不過,他並沒有離座去找吃的,而是仿效當地那種不慌不忙的作風,依然坐在那裡,甚至還把椅子重新安放了一下。這時,他從茶館的陽臺上看見,被土牆圍住的鄰家院子上空有一叢粉紅、透明、蒲公英似的東西,只是直徑有六米左右,簡直是一個沒有分量的粉紅色的氣球。這麼大的粉紅色的東西他可從來沒有見過!

  「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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