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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檢查並不是在通常那種肅靜的工作氣氛中進行,間或由醫生發出簡短的指示。其間,奧列先科夫不斷地說著笑話,時而跟兩個年輕的助手,時而跟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打趣,時而拿自己開心。他談到自己還是個大學生的時候,怎樣因鬧事而被攆出劇院。當時,年輕的莫斯科藝術劇院正在首次公演《黑暗勢力》,扮演阿基姆的那個演員柳鼻涕以及倒開包腳布的動作做得如此逼真,以致多爾米東特和他的一位朋友噓了起來。他說,從那時起,每次到莫斯科藝術劇院,總擔心被認出來而再次被攆走。大家也都儘量多說話,免得在這種無聲的透視檢查之間的空隙出現令人壓抑的場面。不過,東佐娃能清楚地聽出,漢加爾特說話有點勉強、乾巴,對薇加她可是十分瞭解的!

  然而,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豈不正是希望這樣!她抹了抹喝過鋇餐乳酪的嘴,再次宣稱:

  「不,病人不應當瞭解全部情況!我一向這樣認為,現在也是如此。等你們需要討論的時候,我就離開這個房間。」

  他們接受了這樣的安排,於是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走了出去,試圖找點事情做。她一會兒給放射科實驗員當幫手,一會兒又幫助整理病歷,要做的事情很多,然而今天她什麼事情也做不成。不一會兒,裡邊又叫她了,於是她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走進去,希望他們以令人高興的消息迎接她,希望感技·漢加爾特會如釋重負地擁抱她和祝賀她。但是,這一切並沒有發生,而只是又按照指示轉動身體,接受檢查。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在對每一項這樣的指示照辦的同時,又不能不加以思考,不能不試圖作出解釋。

  「根據你們的檢查方法我就知道你們在我身上尋找什麼!」她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

  她是這樣理解的:他們懷疑她的腫瘤不是在胃本身上,也不在幽門,而是在責門那裡,——這是最麻煩的部位,因為動起手術來需要部分打開胸腔。

  「噶,柳多奇卡,」黑暗中響起了奧列先科夫渾厚的低音,「是您自己要求作早期診斷的,現在您又覺得我們的檢查方法不對頭!要是您願意的話,咱們就等上3個月,那時我們很快就會把結果告訴您,您說好不好?」

  「不必等啦,謝謝您提出的等3個月的建議!」

  下班前,主要的愛克斯光大片子已沖洗了出來,她也不願看。她失去了平時那種男子漢式的果斷動作,軟癱在椅子上,處在一盞明亮的燈下,等著聽奧列先科夫的總結發言——聽他的發言、決定,而不是聽診斷!

  「好吧,是這麼回事,尊敬的同行,您聽著,」奧列先科夫善意地拖長了聲調,「幾位權威人士的意見是不一致的。」

  而他的眼睛卻從緊准著的眉毛下面注視著東佐娃惶惑不安的神情。他本以為,意志堅定的東佐娃會在這場考驗中顯示出更大的毅力。豈知她的軟弱出乎意料,這就再一次證明奧列先科夫的見解是有道理的:現代人在死亡面前束手無策,拿不出任何武器去對付死亡。

  『那末誰的意見最為悲觀?』東佐娃勉強微微一笑。

  (她心裡希望不是他!)

  奧列先科夫兩手一攤:

  「持悲觀的看法是您的女兒們!瞧,您是怎麼培養她們的。而我對您的看法還是比較樂觀的。」他的嘴角略略扭曲了一下,不過這是一種充滿了善意的表情。

  漢加爾特坐在那裡,面色蒼白,仿佛在等候決定她自己命運的結論。

  「好吧,那就謝謝了,」東佐娃覺得稍微輕鬆了些。「而現在…該怎麼辦呢?」

  有多少次啊,病人們在稍事喘息之後等著聽她的結論,而這結論始終建立在理智、數據的基礎之上,這是按邏輯推斷出來。經過反復驗證的結論。然而,這片刻的喘息實際上掩藏著多少恐懼啊!

  「是啊,有什麼辦法呢,柳多奇卡,」奧列先科夫聲音渾厚地說,給人以安慰。「須知世界是不公平的。假如您不是自己人.毫無疑問,我們馬上會把您連同可供參考的診斷意見書轉給外科醫生去處理,他們就會把您身上某個地方切開,順便帶走點什麼。有那麼一些蠢才,他們不從腹腔裡帶走什麼紀念品是不肯罷休的。不過,切開以後,誰的意見正確倒也就清楚了。但您畢竟是自己人。在莫斯科,在愛克斯光放射學研究所裡有我們的連帶奇卡,還有謝廖沙。因此,我們才這樣決定:您去那裡一趟,怎麼樣?……嗯?讓他們看看我們所提供的書面意見,他們自己再給您檢查一下。這樣也就可以集思廣益。如果需要開刀,在那裡開刀也比較好。總的來說,那裡的一切條件都比較好,您說呢?」

  (他說的是:「如果需要開刀」。這意思是不是也許不必開刀…還是相反,更糟些……連開刀也…用不著了……)

  「這麼說,」東佐娃明白了,「手術很複雜,你們不敢在這裡做,對嗎?」

  「不,完全不是這個意思!」奧列先科夫臉色沉了下來,一口否認。「請不要在我的話裡尋找別的意思。我們無非是想為您…該該怎麼說呢?…為您找找門路。如果您不相信,那就……」

  「哎,」他向桌上一擺腦袋,「拿愛克斯光片自己看看好了。」

  是啊,這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片子拿過來進行分析。

  「不,不,」東佐娃堅持不去接觸愛克斯光片。「我不想看。」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他們徵求了院長的意見。東佐娃到共和國衛生部去了一趟。不知為什麼那裡一點也沒有耽擱,馬上就批准了,給她開了介紹信。這樣一來,在她工作了20年的這個城市裡,事實上已不再有什麼事情拖住她了。

  在向所有的人隱瞞自己的病痛時,東佐技明確知道:只要向一個人說穿,事情就會再也控制不住,一切就會再也由不得自己了。日常生活中那些如此牢固、如此持久的紐帶,甚至不是在幾天之內,而是在幾小時之內就斷裂了。作為醫院裡和家裡的頂樑柱,她現在可是要被取代了。

  我們是如此依戀大地,竟不能在大地上完全站穩…

  現在還有什麼好磨蹭的?就在那一個星期三,她跟即將代理放射科主任職務的漢加爾特一起到各病房作了最後一次巡診。

  她們這次巡診是從早晨開始的,一直持續到臨近吃午飯的時候。儘管東佐娃很信得過該羅奇卡·漢加爾特,漢加爾特對所有的住院病人的情況也像東佐娃一樣熟悉,但當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開始從一張張病床旁邊走的時候,儘管已意識到自己在一個月之內不可能回來看他們,說不定永遠也回不來了,但幾天來她第一次頭腦清醒,也變得堅強了些。她恢復了考慮問題的興趣和能力。早晨,她本來打算儘快移交工作,儘快簽署最後幾份材料,然後就回家去收拾行裝——這一設想不知怎的一下子都落空了。她已如此習慣于以一個領導者的身份親自安排一切工作,因此今天她要給每一個病人至少作出一個月的預測:看病情將會怎樣發展,治療過程中需要採用哪些新的方法,會不會出現採取異常措施的可能等等,否則她是不會從那個病人的床前離開的。她幾乎跟先前一樣從這個病房巡診到那個病房——這是她最近幾天身處旋渦以來懷著輕鬆的心情所度過的最初幾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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