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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奧列格沒有注意到,舒盧賓那本來就泥濘不堪的面容怎樣變得毫無血色,像斷氣之前那樣呈死灰色。

  「來,讓我扶您,阿列克謝唯利波維奇,讓我扶您回去…」

  舒盧賓從剛才保持的坐態中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來。他們拖著艱難的步子,走得極其緩慢。春天輕盈的氣息籠罩著他們,但他倆隻覺得周身沉重,只覺得自己的骨頭和僅剩的肉、衣裳、鞋子乃至落到他們身上的光束,無不增加了他們的負擔和壓力。

  他們默默地走著,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

  只是到了癌症樓門口臺階前,已處在樓的陰影裡時,舒盧賓才倚著奧列格的扶持,抬起頭來望瞭望那幾棵白楊,望瞭望那一小塊豔陽天,說道:

  「但願我不會死在手術刀下。真可怕……不管活了多久,不管過的是不是跟狗過的日子一樣,總還是想……」

  然後他們走進前廳,頓時覺得空氣窒悶,有一股臭味。他們一步一級、一步一級慢慢地往醫院那寬大的樓梯上走。

  這時奧列格問道:

  「怎麼,這一切都是您在低頭折腰、背棄信仰的25年裡所思考過的問題嗎?」

  「是的。我背棄了信仰,也在不斷地思考問題,」舒盧賓機械地回答,沒有任何表情,聲音愈來愈微弱。「即使把書往爐子裡塞的時候,也在思考。怎麼?我付出了痛苦和背叛的代價,難道還不該得出哪怕一點點自己的看法嗎?……」

  第三十二章 從反面來看

  東佐娃怎麼也料想不到,自己熟悉到這等程度的事情,可謂正反裡外徹頭徹尾都了如指掌的事情,竟會如此倒轉過來,變成完全新奇和陌生的事情。她跟別人的病已經打了30年的交道,其中足有20年坐在愛克斯光屏幕前,看熒光屏上的映像,看底片上的攝影,看失神、哀告的眼睛裡的表情,對照化驗單和文獻資料,撰寫文章,跟同行辯論,與病人爭執——這只會使她自己的經驗和逐步形成的觀點愈益明確,醫學理論愈益連貫。她考慮的是病原和病理、症狀、診斷、病程、治療、預防和預後,至於病人的抵抗、疑慮和恐懼,固然是可以理解的人類弱點,也能引起醫生的同情,但在衡量各種治療方法的利弊時就完全等於零,在邏輯的平方中根本沒有它們的位置。

  迄今為止,所有的人體結構都完全相同,跟標準解剖掛圖所顯示的一樣。生命過程的生理學和感覺的生理學也完全相同。正常的以及偏離正常的一切,都可以從權威的著作中找到合理的解釋。

  忽然,在僅僅幾天的時間裡,她自己的身體竟從這個協調的系統中躍了出來,掉在堅硬的地上,變成一隻沒有任何防衛能力的口袋,裡邊盛滿了隨時都有可能疼得叫喊起來的器官。

  在幾天的時間裡,一切都倒了過個兒,她那依然是由充分瞭解的各個部分組成的機體,變得不可知而又令人害怕了。

  在她兒子還很小的時候,她曾同他一起看過圖畫:一些最普通的家用器具,如茶壺、湯匙、椅子,要是畫的角度比較特別,就會認不出來。

  現在,她自己的病情以及她在治療中所處的新地位,對她來說正顯得這樣難以辨認。現在,在治療中她已不能成為明理的指導力量,而是成為百般抗拒的不明智的阻力。她在承認自己得病的一開始,就像一隻被軋死了的青蛙。與疾病相處的最初階段,她簡直無法忍受:世界來了個底朝天,世間事物的整個序列都顛倒了。人還沒有死,卻已不得不撇下丈夫、兒子、女兒外孫和工作,而正是她在工作中所使用過的器械今後將接連用到她自己身上。她不得不在一天之內放棄構成她生活內容的一切,然後還得像一個蒼白的幽靈似的忍受若干時間的折磨,對自己將是徹底完蛋還是重返人間,久久不得而知。

  在她的一生中,似乎不曾有過任何歡樂和喜慶日子,有的只是工作和焦慮;然而,回顧起來,這段生活竟是如此美好,如今簡直難以同它分離,甚至想痛哭一場!

  這個星期日對於她已不成其為星期日了,她整天都在使自己的內心為第二天的愛克斯光檢查作好準備。

  星期一,根據事先的約定,9點3刻的時候,多爾米東特·吉洪諾維奇同毅拉·漢加爾特以及一位住院醫師一起在愛克斯光室內熄了燈,開始讓自己在黑暗中先適應一下。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脫去了外衣,走到屏幕後面去。從女護理員手中接過第一杯鋇餐時,她沒有接穩,灑了一些出來:原來,她那曾經戴著膠皮手套在這裡堅毅有力地按過不知多少病人腹部的手,竟在發顫。

  她所知道的一切方法都在她自己身上被重複使用接觸,按壓,轉側,舉手,呼吸。接著,他們把支架放低,叫她躺下,從不同的角度給她拍了片子。然後需要有一定的時間,讓造影劑沿著食道繼續擴散,而愛克斯光設備不應空等,所以住院醫師就讓自己的幾名定期照光的病人進來。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甚至還坐起來想幫她一下,但由於思想無法集中,也就沒能幫成。隨後,又輪到她到屏幕後面去,喝鋇餐和躺下拍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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