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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她對自己的不幸已經習慣了。

  然而,她出入病房又好像有一種被剝奪了醫生權利的感覺,好像做了什麼不可原諒的錯事而被取消了資格似的,所幸的是事情尚未向病人宣佈。她給病人聽診,開藥方,發指示,用想像中的先知那種眼神觀察病人,其實她自己就感到不寒而慄,因為她再沒有資格判斷別人的生死了,因為再過幾天她也將同樣可憐巴巴、合乎乎地躺在病床上,很少注意自己的儀容,一心等著聽資格更老而經驗更豐富的專家說些什麼,還會擔心疼痛發作,說不定還會懊悔住進了那所醫院,也有可能會懷疑對自己的治療不那麼對頭。而且,還會像渴望崇高的幸福似地嚮往那種脫去病號衣裳晚上回自己家去的日常生活的權利。

  這一切湧上了心頭,畢竟有礙于她像平時那樣有條不紊地思考問題。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憂心忡忡地接過這副擔子,她實在不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是的,她根本不願意這樣。

  對薇加來說,「媽媽」這個稱呼並不是毫無意義的。薇加是3人當中對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作出最悲觀診斷的一個,她預料這位「媽媽」將不得不接受一次大傷元氣的手術,而被慢性放射病耗竭了體力的東佐娃,可能禁不起這樣的手術。今天,薇加同她並肩而行的時候,心裡就想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了,而她自己還得在這些病床之間巡診好多年,每天都會懷著沉痛的心情懷念那個把她培養成醫生的人。

  這時,她用一個指頭把淚珠悄然抹去。

  而今天,薇加恰恰應當比任何時候都更明確地預見到可能出現的情況,儘量不要漏提任何一個重要問題,因為這50條性命第一次以其全部重量壓到了她的肩上,今後也就唯她是問了。

  就這樣,她們的巡診在憂心忡忡和注意力分散的情況下持續了半天。她們先巡視女病房,隨後把樓梯平臺上和走廊裡的病人—一看過。不用說,在西布加托夫床邊停留的時間比較長。

  她們在這個安靜的按超人身上傾注了多少心血啊!可是只贏得幾個月的拖延罷了,何況這幾個月也無非是在光線暗淡、空氣不好的穿堂角落裡苟延殘喘。能骨已支撐不住西布加托夫了,他全靠兩隻有力的手從後面托住背脊,才能保持垂直的姿態;他惟一的活動就是到鄰近的病房去坐一會,聽聽人家談些什麼;他呼吸的空氣,都是從老遠的一扇通風小窗裡透過來的;頭頂上方的天花板乃是他的整個天空。

  除了接受規定的治療、聽女護理員們吵嘴、哈醫院裡的病號飯以及玩多米諾骨牌外,他生活中沒有其他的內容,然而,哪怕就因為能過上這樣一種可憐的生活,儘管背上還有癒合不起來的傷口,每次醫生來巡診時,他那痛苦不堪的眼睛還是閃爍著感激的目光。

  這時東佐娃心想,如果拋棄自己通常的尺度,而採用西市加托夫的標準,那末,她還算得上一個幸福的人。

  可是西布加托夫不知從哪兒得悉,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今天是最後一天上班了。

  他們默然相對,什麼話也沒說,猶如即將被勝利者的鞭子驅散到天南地北的兩個已被打敗、但仍然忠於誓約的盟友。

  「你是知道的,沙拉夫,」東佐娃的眼睛仿佛在說,「我所能做的,我都做了。但是我負了傷,自己也要倒下了。」

  「這我知道,母親,」撥按人的眼睛在回答,「對我來說,即使是生我的人也沒有你的恩情大。可是我卻無法搭救你。」

  對艾哈邁占的治療取得了出色的成功:他的病沒有被耽誤,一切都是準確遵循理論辦的,結果也同理論完全吻合。統計了他接受照射的劑量之後,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對他宣佈:

  「你可以出院了!」

  這事應該一早通知,好讓護士長早點知道,他的衣服也就來得及從存放處取出來了。但即使在這個時候,已經完全丟掉拐杖的艾哈邁占也急匆匆地跑下樓去找米塔。現在,要他在這裡多留一個晚上,他是受不了的——這個晚上朋友們在老城等他。

  瓦季姆也知道,東佐娃在移交放射科的工作,即將到莫斯科去。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昨天晚上媽媽拍來兩封電報——一封拍給他,另一封拍給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告訴他倆,膠體金已發往他們醫院。瓦季姆立刻一瘸一拐地到樓下去;東佐娃到衛生部去了,但我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已經看到電報,她向瓦季姆表示祝賀,並當即介紹他認識放射技師埃拉·拉法伊洛夫娜,這位技師將負責瓦季姆的治療過程,只等膠體金送到他們的放射治療室了。就在這個時候,神色沮喪的東佐娃回來了,她看了電報,透過自己那茫然的表情也盡力打起精神來向瓦季姆點頭致意。

  昨天瓦季姆無比高興,連覺都睡不著,但是今天早晨他又產生了另一種想法:這肢體金究竟什麼時候能送到?要是東西直接交到媽媽手裡的話,它今天上午就已經會在這裡了。可在運輸途中要不要3天時間?還是要一星期?當醫生們走到他床前時,瓦季姆一開始就向他們提這個問題。

  「要不了幾天,當然要不了幾天,」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對他說。

  (但她心中明白,這所謂幾天真是天曉得。她知道發生過這樣的事:莫斯科一研究所要把另一種製劑寄給梁贊腫瘤醫院,可是粗心的姑娘把地址錯寫成「喀山」腫瘤醫院,而部裡(這種事不經部裡審批是絕對不行的)又錯看成「哈薩克」腫瘤醫院,於是那東西就被發到阿拉木圖去了。〕

  一條值得高興的消息可以使一個人發生怎樣的變化啊!同樣一雙黑眼睛,最近一個時期一直那麼憂鬱,現在卻閃現出希望的光芒;同樣兩片厚嘴唇,本來已被刻上不可磨滅的歪斜皺紋,如今又展平了,並變得年輕了些;瓦季姆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穿戴整齊潔淨、彬彬有利,簡直像過命名日那天一清早就收到各種各樣禮物似的洋溢著微笑。

  最近兩個星期他怎麼會如此灰心喪氣,如此意志消沉呢!要知道,惟有意志堅定,得救才有保證!現在是在賽跑!現在最重要的是,要使肢體金走完3,000千米路程的速度比癌腫轉移30釐米的速度更快!那時肢體金就能把他腹股溝的癌細胞清除乾淨,也能保護住身體的其餘部分。至於那條腿,有什麼辦法呢,保不住也只好犧牲掉了。說不定放射性膠體金還會發揮後勁,把那條腿也治好呢——說到底,有哪一種科學能夠絕對禁止我們相信奇跡?

  正是他得以活下來才是公平合理的,明智的!而向死神屈服,聽任那黑豹把自己吞噬——這個念頭才是荒唐、消極、不值得的。憑著自己閃光的才華,他愈來愈相信自己能夠活下去,活下去!由於興奮過度,他半夜未能入睡,老是想像那只盛著膠體金的鉛制稱瓶此刻怎樣了,是不是在列車的行李車上正向他這裡運?還是正在往飛機場那裡送?要麼已經裝上了飛機?他的眼睛穿過3000千米晦暗的夜空,心裡在一個勁兒地催人們快往這裡運,而且,倘若真有天使的話,他甚至會呼喚天使來幫忙。

  此刻,醫生們來巡診的時候,他帶著懷疑的目光注視著醫生們的動作。她們沒有說一句不好的話,甚至臉上也竭力不動聲色,而只是不停地作們診。不消說,她們不僅們觸肝臟,而是各處都摸,並且互相交換一些無關緊要的看法。瓦季姆在估量,她們們觸肝臟的時間是不是比摸別處的時間長些。

  (她們注意到,這是一個多麼細心和警覺的病人,所以在毫無必要的情況下甚至故意們觸了脾臟,但她們那熟練的手指的真正目標,是檢查肝臟發生了多大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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