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癌症樓 | 上頁 下頁 |
一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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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盧賓騰出按在長凳上的那只已經疲軟無力的手,將它搭在奧列格的肩頭上。 「年輕人!千萬別犯這樣的錯誤!千萬別從自己的遭遇和這些殘酷的歲月得出結論,認為社會主義要不得。這就是說,不管您怎麼想,反正資本主義已被歷史永遠拋棄了。」 「在那裡…在那裡我們常常這樣議論:私人企業有很多好處。生活比較輕鬆,您說是不是?任何時候什麼都有。任何時候都知道要什麼可以到哪兒去找。」 「喂,您可要知道,那是庸人之見!私人企業非常靈活,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它只能在狹小的範圍內顯示好處。如果不把私人企業像用鐵錯那樣夾緊,它就會產生出野獸一般的人,產生出交易所的人物,他們的欲望和貪婪是無止境的。資本主義在經濟上註定滅亡之前,在道德上早已註定滅亡了!」 「不過,您知道,」奧列格晃了晃額頭,「欲望和貪婪都無止境的人,老實說,在我們社會裡我也見到過。而且,根本不是在有營業執照的手藝人中間。」 「對!」舒盧賓放在奧列格肩上的那只手愈壓愈沉重。「問題在於究竟是什麼樣的社會主義?我們的彎子轉得很快,我們以為只要生產方式改變了,人也就一下子會改變。豈知完全是鬼迷心竅!人一點兒也沒有變。人是一種生物類型!要經過千年萬年人才會變!」 「這麼說,社會主義到底是怎樣的呢?」 「是啊,到底是怎樣的呢?豈不是個謎?有人說,是『民主的』,但這是一種表面現象:沒有指出社會主義的實質,而僅僅看到它的形式、政體類型。這僅僅是一個宣稱以後不再砍頭顱的聲明而已,至於社會主義將建築在什麼基礎之上,卻隻字不提。並不是商品充足就可以建成社會主義,因為人如果變成野牛,那就會把這些商品統統踩爛。社會主義也不是整天喋喋不休,呼叨仇恨的制度,因為社會生活不可能建築在仇恨的基礎上。凡是年復一年心中一直燃燒著仇恨烈火的人,不可能從哪一天開始突然宣佈:『夠了!從今天起仇恨與我無緣,往後我只會愛。』不可能,他必定還要仇恨下去,找更接近的人來仇恨。您可知道赫爾維格的這樣一首詩: Wir haben fang genug gellebt』 奧列格接下去念道: 「『Und wollen endllchhassen!』——這怎會不知道呢。我們在中學裡就學過。」 「對,對,你們在學校裡學過!不過這實在太可怕!在學校裡老師這樣教你們,其實完全應當顛倒過來: Wir haben fang genug gehasst,Und wollen endlich lieben!去他媽的仇恨,我們終於要相愛了!——社會主義就該是這樣的。」 「這麼說,是基督教式的社會主義?」奧列格猜道。 「『基督教式的』——這種說法未免太過分了。以此自稱的政黨在曾經由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統治的社會裡打算靠什麼人、同什麼人一起去建設這樣的社會主義,我無法想像。上世紀末,當托爾斯泰一心要在社會上切實培植基督教思想的時候,他的希望卻原來與當時的現實格格不久,他的說教與現實生活沒有任何聯繫。可是在我看來:針對俄羅斯的具體情況,考慮到我們的省悟、懺悔和反叛,考慮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和克魯泡特金,只有一種社會主義才是正確的,那就是:道德社會主義!而且,這是完全行得通的。」 科斯托格洛托夫皺起了眉頭: 「不過,這種『道德社會主義』該怎樣理解,怎樣設想?」 「這並不難設想!』將盧賓又興奮了起來,但並沒有剛才那凶鴉磨坊主式的驚恐表情。這一回他處於比較明朗的興奮狀態,顯然,他很想使科斯托格洛托夫信服。他像上課似地說得字句分明:「應當向世界展示這樣一個社會,在那裡,一切關係、基礎和法律都將源出於道德,而且,道德是惟一的源泉!一切考慮,比方說,如何教育孩子,孩子的培養方向,成年人的勞動應引向什麼目標,他們的業餘時間如何安排等等,都必須以道德的要求為出發點。科學研究呢?那也只能搞無損于道德的研究項目,首先是無損于研究者本人的道德。在對外政策方面也是如此!關於任何邊界問題也是如此:不應當考慮,這一步驟將在多大程度上增添財富,加強實力,或提高我們的威望,而只應當考慮,它在多大程度上合乎道德。」 「這可未必行得通!還得過兩百年!不過請您等一等,」科斯托格洛托夫皺起了眉頭。「有一點我不明白:您所說的社會主義,它的物質基礎在哪裡?經濟麼,應該說,是先於其他的……不是這樣嗎?」 「無於其他?這也各有各的說法。例如,弗拉基米爾僚洛維約夫就相當令人信服地闡述過這樣一種思想:經濟可以而且必須建立在道德的基礎上。」 「怎麼…充道德,後經濟?」科斯托格洛托夫呆呆地望著他。 「是的!聽著,您這俄羅斯人,想必弗拉基米爾·索洛維約夫的著作您根本沒讀過吧?」 科斯托格洛托夫努著嘴唇搖了搖頭。 「至少他的名字聽說過吧?」 「在班房裡聽說過。」 「那末,克魯泡特金的書至少讀過一頁半頁吧?像《人們之間的相互幫助……》?」 科斯托格洛托夫做了個跟剛才一樣的動作。 「是啊,既然他的觀點是錯誤的,又何必去讀呢……那末,米哈伊洛夫斯基的書呢?瞰,不消說,沒有讀過,因為他的學說已被推翻,此後他的書就被禁止讀了,被抽掉了。」 「再說,什麼時候讀呢!讀誰的書呢!」科斯托格洛托夫憤激地說。「我一輩子彎腰賣命,可是到處都這麼問我:某某的著作讀過沒有?某一本書讀過沒有?在部隊裡的時候,我手不離鐵鍬,在勞改營裡也是這樣,如今在流放地,手裡換上了鋤頭,我哪有時間讀書?」 但是,舒盧賓圓眼濃眉的臉上泛起了惶恐不安和準備發起進攻的表情: 「這正好說明什麼是道德社會主義:它不是讓人們去追求幸福,因為悻福』也是市場偶像!道德社會主義要人們相親相愛。吞食弱肉的野獸也能幸福,可是相親相愛只有人才能做到!這也是人類所能達到的最高成就!」 「不,請您把幸福留給我!」奧列格當即堅持自己的想法。「請您把幸福留給我,哪怕讓我在咽氣之前享受幾個月也好!否則豈不早就可以見鬼去啦…」 「幸福——這是幻影!」舒盧賓使出最後的精力堅持自己的看法。「我在培養孩子的時候,也曾感到幸福。而他們卻往我心頭上華唾沫。為了這點幸福,我曾把那些有真知灼見的書籍扔到爐子裡去燒毀。至於所謂『子孫後代的幸福』,那就更靠不住了。誰能領略那樣的幸福?誰跟這些子孫後代交談過,瞭解他們還將對哪些偶像頂禮膜拜?在長達幾個世紀的時間裡,關於幸福的觀念變化太大了,使人簡直不敢奢望幸福。將來,即使白麵包多得一抬腳就會被踩上,牛奶足以讓人喝得喘不過氣來,我們依然得不到什麼幸福。如果把自己僅有的一點東西同不足者分享,那我們今天就會是幸福的!如果一心撲在『幸福』上,為繁殖後代而忙活,我們只會使整個地球人滿為患,造成一個可怕的社會…俄好像覺得不大好受,您知道…我得去躺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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