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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不管怎麼說,命運的安排使奧列先科夫三生有幸:有一次他得以救活了當地一主要領導人的一個垂死的兒子,另一次救了一位領導人,雖然不是那位領導人,但也是位要人。還有幾次救了幾個顯要家族的成員。這一切都發生在本市,因為他從來不去外地。就這樣,奧列先科夫醫生在一些有影響的人物中間確立了聲望,他的周圍也就出現了一種保護性的光輪。也許,在純粹是俄羅斯人的城市裡,這對他仍然無濟於事,但在比較好說話的東方城市裡,人們善於對他重新掛牌、接診病人的事視而不見。戰後他已經不在任何地方擔任固定的工作職務了,但卻給好幾所醫院當過顧問,出席過一些學會的學術會議。就這樣,從65歲起,他就不受阻礙地過著自己認為一個醫生應該過的那種正常生活。

  「是這麼回事,多爾米東特·吉洪諾維奇,我是來求您幫忙:您能不能到我們那兒去,檢查一下我的腸胃道?……哪一天對您方便,我們就定在哪一天……」

  她的面色發灰,聲音微弱。奧列先科夫以平穩、凝神的目光望著她。

  「沒有問題,我們就定個日子吧。不過,您還是先把症狀說給我聽聽。不妨也談談您自己的想法。」

  「症狀我這會兒就告訴您。至於我自己的想法,該怎麼說呢?您知道,我是竭力不去想的!就是說,這件事我想的實在是太多了,夜裡睡不著覺,要是我自己一點兒也不知道就好了!這是真的。您如果作出決定要我住院,那我就住院,可是到底是什麼病——我不想知道。如果要動手術,最好不要讓我知道診斷意見,免得開刀的時候我胡思亂想:『他們現在大概在做什麼?此刻正在往外掏什麼呢?你理解嗎?」

  不知是由於圈椅太大,還是由於她的肩膀完全放鬆了的緣故,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此刻看上去不像一個身軀高大的女人。她縮小了。

  「理解倒是能夠理解,柳多奇卡,但我並不覺得有那麼嚴重。您幹嗎一下子就談到動手術?」

  「應當對什麼都有思想準備……」

  「那您為什麼不早點來?您應該懂得的……」

  「事情就是這樣,多爾米東特·吉洪諾維奇廣東佐娃歎了口氣。「生活讓人忙得團團轉。當然,應該早點來……不過,我這還不算來得太晚,您別這樣想!」她又恢復了那種急切爽快的作風。「但這未免太不公平了:我是一個腫瘤病醫生,對於一切情況都一清二楚,能夠想像繼發現象、後果和併發症是怎樣的情況,可為什麼腫瘤病卻偏偏臨到我自己身上?…」

  「這沒有什麼不公平的,」他那低沉渾厚、富有節奏感的話語聲很有說服力。「相反,這從最高層次上來說是公平合理的。害上自己專業範疇的病——這對醫生來說是一次真正的考驗。」

  (這怎麼能談得上公平?要什麼真正的考驗?他這樣考慮問題,無非是因為他自己沒有得過病。)

  「您記得那個護士帕尼妞·費奧多羅娃嗎?她常說:『哦,我對病人怎麼變得不體貼了?看來我自己又該去住一陣醫院了。……」

  「我從未想到過,自己會這樣難過!』凍佐姓把手指互相握得關節直響。

  不管怎麼說,此時此刻她還是比最近一個時期減輕了一些焦慮。

  「那您說說您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麼症狀?」

  她開始述說,起先只是說個大概,可是奧列先科夫硬要她說得越詳細越好。

  「多爾米東特·吉洪諾維奇,我根本不想占去您整個星期六晚上的時間!既然您反正要去給我作愛克斯光檢查……」

  「我是個什麼樣的異教徒,難道您還不知道?在使用愛克斯光機之前我豈不工作了20年?什麼樣的診斷沒有做出來!道理很簡單:任何一種症狀都不能忽視,因為一切症狀的出現都有其原因的。要作出這樣的診斷,親愛的,使所有的症狀都能得到解釋——不錯,正是這樣!使用愛克斯光機就像使用照相曝光表或計時器一樣,只要有它們幫忙,你就完全丟了憑目力判斷曝光度或憑感覺估計時間的本領。一旦沒有這些東西,你也很快就能適應。對醫生來說困難多了些,可病人倒是輕鬆了些,少做一些檢查。」

  於是東佐娃開始敘述,把各種症狀加以分門別類,儘量不漏掉那些可能引出重病診斷的細節(儘管她情不自禁地希望略去某些細微之處,想聽到他說:「這算不了什麼,柳多奇卡,沒什麼了不起。」),她還談到血液的情況,說血液的成分不妙,血沉指標偏高。奧列先科夫仔細聽了她的全部自述,另外提了幾個問題。在聽的過程中,有時他點點頭,似乎表示這完全可以理解,是每個人都會碰到的尋常現象,但終究沒說「這沒什麼了不起」。東佐娃腦子裡一閃:就實質來說,他大概已經作出了診斷,甚至此刻就可以直接問他,不必等到愛克斯光透視那天。但是,此刻馬上直接問他,且不管正確與否,直接瞭解答案——這是很可怕的。無論如何得拖延一下,拖延幾天緩衝一下!

  他們在學術性會議上見面時的交談是多麼親切啊!然而現在她前來像承認罪行似地說出自己的病情,維繫在他們之間的平等之弦一下子就斷了!不,不是平等——在他們師生之間從來就不存在平等,現在就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通過這番自述,她把自己從高貴的醫生階層排除出來,轉而列入納貢求靠的病人階層。誠然,奧列先科夫沒有提出馬上就們觸病痛的部位。他還是那樣繼續把她當作客人與之交談。他似乎是在建議她同時處在兩個階層,可是她精神上已經垮了,再也不能保持原先那種鎮定了。

  「說實在的,蔽羅奇卡·漢加爾特現在的診斷水平,已足以使我信得過她,」東佐娃說話還是那樣急切,一句接一句,這是一向排得很緊的工作日使她養成的習慣。「不過,既然有您在,多爾米東特·吉洪諾維奇,我決定……」

  奧列先科夫還是那麼凝視著她。此時東佐娃雖看不太清楚,但她已經有兩年工夫注意到奧列先科夫專注的目光中經常閃現出一種被擯棄的神情。這神情是在他老伴死後出現的。

  「暗,要是確有必要…··嗷病休一個時期,好不好?就是說,讓毅羅奇卡頂替您的工作,行不行?」

  (「病休一個時期」!他使用了最溫和的措辭!但,這意味著她的病並不是小事一樁?……)

  「行。她已經成熟了,她完全可以主持放射科的工作。」

  奧列先科夫點了點頭,捋了捋一絕疏朗的銀須:

  「成熟倒是成熟了,可是結婚了沒有呢?……」

  東位娃搖了搖頭。

  「我的孫女兒也是這樣。』澳列先科夫毫無必要地壓低了嗓門。「怎麼也找不到合意的人。真不好辦。」

  他眉角的細微移動反映了內心的不安。

  他自己提出要抓緊時間,星期一就給東佐娃檢查,而不要拖延。

  (為什麼如此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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