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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老醫生 奧列先科夫醫生已在世上度過75個年頭了,給人治了半個世紀的病,未能掙得一座磚瓦樓房,但畢竟買了一所帶小花園的木頭平房。那還是20年代的事情。從那時起他就住在那裡。這所房屋坐落在一條靜謐的街上,這條街不但有開闊的林蔭道式的街心花園,還有寬敞的人行便道,使房屋同街面相隔足有15米之遠。便道上排列著還是上一世紀就栽植起來的一株株粗幹大樹,到了夏天,樹頂連接成蔽日的綠蔭,每棵樹幹下面的土都被翻松,收拾得乾淨齊整,並用鐵柵圍了起來。盛暑中,人們走在那裡,不會覺得烈日炎炎,便道旁邊鋪瓦的水渠中流動著清涼的灌溉渠水。這條穹頂覆蓋的街道環繞著本城建築最好。市容最漂亮的一個地區,街道本身也成為最美的點綴之一。(不過,市蘇維埃裡有人在嘴咕,說這些平房零落分散,很不緊湊,裝置各種設備費用太貴,不如把它們統統拆除,另建五層樓的住宅。) 公共汽車並不挨近奧列先科夫的住處停靠,所以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得徒步走上一段。這是一個十分暖和、乾燥的傍晚,天色尚未暗下來,還看得見那些或多或少地披著柔嫩絨的樹木在準備過夜,而狀似蠟燭的白楊還一點也沒有綠意。但是東佐娃只瞧著腳下,不往上看。這一年的春天並無歡樂可言,一切都是受制約的,很難預料這些樹木長滿綠葉、待到秋天變黃和脫落的時候,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會怎樣。過去她也是那麼忙得沒工夫停下腳步,昂起頭來,眯著眼睛仔細看上一眼。 奧列先科夫的房屋有並排的兩扇門:一扇是便門,另一扇是帶銅把手的老式正門,鑲著凸起門心板。在這種房子裡,類似這種年頭已久的大門通常都被打死,必須經便門出入。然而,這裡門前的兩雕石階並沒長出蕪草和青苔,攜刻著手寫斜體「多·吉·奧列先科夫醫生」字樣的銅牌依然被擦得程亮。碗狀的電鈴也沒有棄置不用的樣子。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按了按那個電鈴。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奧列先科夫親自來開門了,他身穿一套當年屬上等料子的咖啡色舊西裝,襯衫領子敞著。 「噢,是柳多奇卡,」他只是微微抬起了嘴角,但這在他來說,已意味著是最顯著的微笑了。「我正在等您。請進。我很高興。高興,儘管又不高興。您來見我這老頭子,恐怕不會有什麼好消息。」 東佐娃曾給他打過電話,請求允許前來見他。她本可以把求他的事情在電話中全部講出來,但這樣做似乎不大禮貌。此刻她懷著歉意向他解釋,說前來看他不見得有什麼壞消息。其時奧列先科夫正忙著幫她脫大衣,不讓她自己動手。 「讓我來幫您,我還沒有衰老不堪!」 他把她的大衣掛在為許多來訪者備著的深色拋光長衣帽架上,帶領她沿著漆得光滑的地板往裡走。他們沿著走廊從這所房子最好、最亮堂的一個房間門前經過(這個房間裡邊放著一架大鋼琴,譜架豎起,樂譜翻開,給人一種歡快的感覺,這是奧列先科夫的大孫女住的);穿過飯廳(它那朝向院子的窗戶被此時還光禿禿的葡萄藤掩映著,室內有一台很值錢的收音電唱兩用機);來到四壁全都圍著書架、裡邊擺著一張笨重的老式寫字臺。一張舊沙發和幾把舒適圈椅的書房。 「據我看,多爾米東特·吉洪諾維奇,」東佐娃眯縫著眼睛環視四周。「您的書比以前更多了。」 「沒,沒多,」奧列先科夫稍微搖了搖他那像是金屬澆鑄的大腦袋。「不過,前不久我確實買了大約20本,而您知道我是從誰手裡買來的嗎?」他微微現出欣喜的神色。「是從阿茲納切耶夫那裡買來的。他退休了,您瞧,已經滿60歲了。就在那一天,大家才發現他根本不願當放射科專家,不願再跟醫學多打一天交道,原來他從內心裡喜歡養蜜蜂,今後將把全副精力放在養蜂上。怎麼會是這樣的呢?既然你喜歡養蜜蜂,何必把自己最好的年華耗費在別的事情上?……好吧,柳多奇卡,您想坐哪兒?」他問頭髮有點花白、上了年紀的東佐娃。接著就自己代她作出了決定:「瞧,坐在這把圈椅裡您會感到很舒適。」 「我並不打算在這兒待多久,多爾米東特·吉洪諾維奇。我一會兒就走,」東佐娃嘴上這樣說,但已深深地坐進那把柔軟的圈椅,而且立刻感到放心,甚至可說是確信待會兒在這裡作出的決定必定是上策。經常性負責的重擔,作為一個頭頭的重擔,必須為自己的生活作出選擇的重擔——這一切還在走廊裡的衣帽架旁就已經從她肩上卸下,等她坐到這把圈椅裡的時候,就徹底被丟在腦後了。她懷著輕鬆的心情緩緩地環視這間她所熟悉的書房,看到屋角一隻舊的大理石洗手盆而深受感動,那不是新式的盥水盆,而是下面放著水桶的洗手盆,但全都被罩了起來,非常清潔。 她直接望瞭望奧列先科夫,心裡很高興,因為他還健在,會替她分擔一切憂愁。奧列先科夫還站著。他站得筆直,沒有一點腰彎背駝的傾向,肩膀和頭部的姿勢還是顯得那樣硬朗。他看上去永遠是那麼信心十足,仿佛他的使命就是給別人治病,而自己絕對不會生病。從他下巴的正中垂下一給修剪齊整的疏朗銀須。他還沒有謝頂,甚至鬚眉也未全白,分梳兩邊的頭髮還算光滑,這些年來似乎沒有什麼變化。他的臉屬不為任何感情動容的一種類型,五官始終各就各位。只有向上拱曲的眉毛通過微乎其微的位置變動顯示出感情起伏的整個幅度。 「對不起,柳多奇卡,我就坐在這寫字臺前。不要把這看成是正式的接待。只不過我是在這個地方坐慣了。」 要是沒有坐慣,才是不可思議的!當年幾乎每天都有病人到他這間書房裡來,後來人少了些,但直到今天還有;他們有時會在這裡坐上很久,跟醫生進行有關前途命運的痛苦交談。在這種迂回曲折的談話過程中,不知為什麼可以使你終生難忘鋪在深褐色橡木邊框中央的綠色台呢,或一柄古老的裁紙木刀,或一根醫用的鍍鎳金屬棒(用於檢查咽喉)、一隻帶鋼蓋的墨水缸,或杯中冷卻了的、顏色深得像波爾多葡萄酒的濃茶。醫生坐在自己的寫字臺前,有時需要讓病人擺脫他的視線而稍加思考,就站起來向洗手盆或書架那邊走去。一般說來,奧列先科夫醫生的一雙始終聚精會神的眼睛非必要時從不把視線移開去看旁邊,從不垂向桌上的文件,它們從不浪費準備用於觀察病人或交談者的每一分鐘。這雙眼睛是主要的儀器,奧列先科夫醫生就是通過這雙眼睛瞭解病人和學生的情況,並把自己的決心和意志傳達給他們的。 多爾米東特·吉洪諾維奇一生受過許多迫害:1902年因參加革命活動(當時他同其他幾個大學生一起坐過一個星期的班房);後來因為他那已經去世了的父親是個神甫;後來又因為他本人在第一次帝國主義大戰中當過沙皇軍隊的旅軍醫,而且不僅僅是個軍醫,據證人肯定,在那個團倉皇潰退的時刻,他曾躍上戰馬,扭轉敗局,率領那個團重新投入這場帝國主義大混戰,與德國工人為敵。然而,在所有這些迫害之中奧列先科夫遭到持續最久、最難忍受的迫害,卻是因為他堅持私人開業行醫的權利,而這項職業處處被禁,愈禁愈嚴,被認為是個人發財致富的來源,是非勞動行業,無時無處不在滋生著資產階級。有好幾年他不得不摘下行醫的招牌,不管登門求醫的人如何懇求,不管病情多麼嚴重,一律將他們拒之門外,因為鄰近已被安插了自願的或受雇的財政局密探,加上病人本人也難免會說出去——這可能導致醫生喪失一切工作乃至住所。 而他在自己的事業中偏偏最珍視私人行醫的權利。要是門上缺少這塊鐫率的銅牌,他就像冒名頂替似地過著木合法的生活。他奉行的是絕不謀取副博士或博士學位的原則,說學位絲毫不能證明日常治病所能取得的成就;如果醫生是一位教授,病人反而會感到拘束;把時間花在寫學位論文上,還不如多研究一種學派的理論為好。單是在本地的醫學院裡,對年來奧列先科夫就先後在內科、小兒科、外科、泌尿科、傳染病科乃至眼科病院工作過,只是在這之後他才成為放射科專家和腫瘤學專家。對於「功勳科學家」,他頂多通過嘴唇一毫米的撇動來表示自己的看法。他常常說,如果在這個人還活著的時候就授予他什麼家什麼家的稱號,而且還要冠之以「功勳」二字,那麼此人也就完了,因為榮譽會妨礙醫生治病,就像華麗的服裝妨礙行動一樣。「功勳科學家」不論走到哪裡,總是跟著一幫子人;他被剝奪了犯錯誤的權利,被剝奪了不知道某某事物的權利,甚至被剝奪了思考的權利;他會變得自滿、萎靡不振或落後於時代,並千方百計掩飾這一點,而所有的人又偏偏等著從他那裡看到奇跡。 所以,這一切奧列先科夫一概不要,他只要在門上釘一塊銅牌,裝一隻路人夠得著的門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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