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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哪怕他祖宗十代都是無產者,而他本人不幹活,也算不上無產者廣科斯托格洛托夫激憤了起來。「他是寄生蟲,而不是無產者!他成天戰戰兢兢,一心想的是特種退休金,我聽說過!」看到魯薩諾夫瞠目結舌,奧列格更是步步緊逼他:「您愛的不是祖國,而是退休金!而且希望早日到手,45歲就退休!可我呢,在沃羅漢口城下負過傷,如今除了一雙打補丁的靴子什麼也沒有,但我愛祖國!就說這兩個月吧,儘管因病假拿不到一個子兒的工資,可我還是愛我的祖國!」

  他揮動兩隻長胳膊,幾乎碰到魯薩諾夫。他驟然怒不可遏,加人到這場激烈的爭論中去,就像從前在監獄裡參加那幾十次爭論一樣,此時也還記得當初所聽到的話語和論點,也許說的人已不在世上。在火頭上他甚至發生了想像中的移位,把這間塞滿了床鋪和病人的窄小而又窒悶的病房當成了牢房,因此他才信口罵娘,還作好了準備,在必要的時候動手打架。

  魯薩諾夫感覺到這一點,知道科斯托格洛托夫此時是惹不得的,打個耳刮子也是一抬手的事兒,因此在他的盛怒和壓力之下低頭不語。但魯薩諾夫的一雙眼睛氣得要冒火星。

  「可我不需要退休金!」科斯托格洛托夫無所顧忌地喊道。「我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並以此為榮!我什麼也不追求!我也不想要什麼高工資,我蔑視那玩意兒!」

  「噓!噓!」哲學家在制止他。「社會主義規定了工資有差別的制度。」

  「去你們的什麼工資差別!」科斯托格洛托夫狂怒起來。「難道在通向共產主義的過程中,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的特權就應該越來越擴大?這就是說,為了使人人平等而首先應當不平等?這是辯證法,是嗎?」

  他大喊大叫,但叫嚷引起他胃的上都疼痛,這就抑制了他的聲音。

  瓦季姆幾次試圖干預,然而科斯托格洛托夫卻從什麼地方找出愈來愈多的論點,像擊木遊戲的木棒似的接連拋來,速度之快使瓦季姆來不及招架。

  「奧列格廣他企圖讓他住口。「奧列格!批評一個剛剛處在形成過程中的社會是最容易不過的。但不要忘記,這個社會才40歲,甚至還不到。」

  「我的年紀也沒超過它!「科斯托格洛托夫迅速作出反應。「而且將永遠比它小!莫非因此我就該一輩子不開口?」

  哲學家打了一個手勢讓他稍停,並為自己喉嚨有病請求原諒,接著便聲音嘶啞地講了一些關於醫院裡刷地板的和領導衛生事業的人對社會作出的貢獻不同的道理。

  對此,科斯托格絡托夫本來也想胡亂地叫嚷一通,但是被大家遺忘了的舒盧賓突然從老遠的門旁角落裡走過來。他笨拙地挪動著兩腿蹣跚地挨近他們,還是那麼邋裡邋遢,病號長衫拖拉著,仿佛半夜被突然叫醒似的。大夥見了都一愣。他卻站到了哲學家面前,舉起一個指頭,在一片肅靜中問:

  「《四月提綱》許了什麼願,您還記得嗎?州衛生局長的所得,不應當比那個內利妞的工資高。」

  於是他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角落裡去。

  「哈哈!哈哈!」科斯托格洛托夫得到這意外的支持,十分高興,老頭兒真是幫了他的大忙!

  魯薩諾夫坐下來轉過身去,他再也無法看到科斯托格洛托夫。而對於角落裡那只令人反感的貓頭鷹,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一開始就不喜歡他,此人說不出任何中聽的話,居然把州衛生局長同擦洗地板的女工扯在一起拉平工資!

  大家立刻散去,科斯托格洛托夫也失去了繼續辯論的對象。

  這時,一直躺著沒起床的瓦季姆向他招手示意。讓他過去坐在床沿上,開始心平氣和地向他解釋:

  「奧列格,您使用的尺度有問題。您的錯誤在於把現實同未來的理想混為一談,你應當把今天同1917年以前俄國歷史上的那些瘡瘦相比。」

  「我沒在那個時代生活過,我不知道,」科斯托格洛托夫打了個呵欠。

  「用不著在那個時代生活,這不難瞭解。只要您讀一讀薩爾蒂科夫一謝德林的作品就行了,別的參考書用不著看。」

  科斯托格洛托夫又打了個呵欠,不想再辯論下去了。肺部的運動使他的胃或腫瘤感到劇痛,這就是說他不能大聲說話。

  「您在部隊服過役沒有,瓦季姆?」

  「沒有,您問這幹嗎?」

  「怎麼會免了的呢?」

  「在大學裡受過高等軍事訓練。」

  「啊,是這樣……而我在部隊裡待過7年。是一名軍士。當時我們的軍隊叫做『工農紅軍』。一個班長的津貼是20盧布,而一個排長可拿600盧布,您明白嗎?在前線,軍官可以得到補充軍響——餅乾、黃油、罐頭,他們吃的時候躲開我們,您明白嗎?因為他們不好意思。連掩蔽部我們也是先給他們造,然後才是給自己造。我再說一遍,我當過軍士。」

  瓦季姆皺起了眉頭。

  此刻奧列格在想:這位基托夫拉斯和十五世紀的這些手稿抄錄者是多麼富有人性,同他們相比我們簡直是一群狼。

  如今誰會以折斷肋骨為代價去聽軟話?……

  但卡德明夫婦的信還不是從這裡開頭的,奧列格從床頭櫃上摸到了信。他們寫道:

  親愛的奧列格!

  我們遭到了很大的不幸。

  茹克被打死了。

  村蘇維埃雇了兩個獵人用槍打狗。他們在街上走來走去開槍。我們把托比克藏了起來,可是茄克卻沖了出去向他們狂吠。要知道,它一向連照相機的鏡頭都怕,大概它已有那麼一種預感!它被槍彈打中了一隻眼睛,倒在水渠邊上,腦袋垂向渠道。我們趕到它跟前時,它的身體還在抽動。它的軀體是那麼大,抽動起來慘不忍睹。

  您能想像,屋裡變得空寂了。我們感到對不起茄克,因為我們沒能把它阻擋住,藏起來。

  我們把它埋在花園的角落裡,靠近亭子……

  奧列格躺在床上想像茹克的模樣。不是想像它被打死後一隻眼睛淌著血、腦袋垂向水渠的模樣,而是它來到奧列格的土屋前用兩隻前爪和一顆長著一對大耳朵的和善可親的大腦袋遮住窗口叫他開門的情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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