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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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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事薇拉對任何人都隻字不提,而是悄悄地進行調查。他決心要把問題搞個水落石出,看兩個人當中是誰在舞弊;為了避人耳目,他想出了一個辦法:先是追求卡佳,爾後又向尼娜獻殷勤。他帶每一個都去看過電影,也到每一個家裡去過:要是發現誰家的陳設富麗,有地毯,那她必定是盜竊犯。 「這個主意想得好!」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兩手一拍,笑了起來。「真聰明!表面上是逢場作戲,實際上是在幹正事。好樣的!」 可是薇拉發現,兩個姑娘的生活都很清苦:一個跟父母住在一起,另一個帶著妹妹過,家裡都沒有地毯,甚至好多東西都沒有,按薇拉的觀念那些東西是絕對不能缺的,他簡直感到驚奇她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他反復考慮,最後才把一切告訴了領導她們的法官,但當即要求不就此事依法起訴,而只是把她們開導開導算了。法官非常感激薇拉不公開處理此事的主張,因為張揚出去也有損于法官的威信。他倆一起先後把兩個姑娘叫來分別訓了幾個小時。兩個姑娘都承認了。總的來說,她們每人每月從中撈取百把盧布。 「應該立案,唉,應該立案!』他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如此惋惜,仿佛是他自己考慮錯了。誠然,使法官難堪也沒有必要,就這方面來說,薇拉做得倒也策略。「至少她們應當全部退賠片 講到最後薇拉的語調已變得沒精打采。他自己也無法理解這一事件的意義。當他去找法官建議不要把事情公開處理時,他知道也感覺到自己做得寬宏大度,心中對自己的決定也感到自豪。他想像那兩個姑娘是怎樣喜出望外,因為她們在被迫交待和承認之後,本來是準備接受處分的,不料竟得到寬恕。他跟法官一起,你一言我一語地批評她們,指出她們的行為是多麼可恥,多麼卑劣,他在自己嚴厲聲音的感染下,從自己23年的生活經歷中對她們舉出他所知道的一些誠實人的例子,他們有一切條件和機會盜竊,但是他們卻沒有那樣做。薇拉用毫不留情的言辭鞭撻她們,心裡知道這些激烈的話將會隨著她們被寬大處理而淡化。兩個姑娘獲得寬恕後走了,但在這之後的好些日子,她們碰見薇拉時臉上沒有一點笑容,不僅不走到跟前對他的高尚舉動表示感謝,反而故作沒有看見他的樣子。這使他非常驚訝而又大惑不解!說她們不懂得自己倖免於什麼樣的命運吧,可也說不通,因為她們是在法院裡工作,對這一切都十分清楚。他忍不住走到尼娜跟前,主動問她是否高興。尼娜回答說:「有什麼可高興的?現在非換工作不可。光靠那點工資我是沒法生活的。」而長得比較討人喜歡的卡佳呢,薇拉又一次請她去看電影,她回答說:「不,我只會光明正大地出去散步,不會鬼鬼祟祟地去看電影!」 他就帶著這樣一個疑團從出差的地方回來了,直到現在還在想這件事。姑娘們的忘恩負義深深地刺痛了他。他知道生活是比較複雜的,不像頭腦簡單的、直爽的父親所想的那樣,但哪知事實上還要複雜得多。薇拉究竟該怎麼辦?不饒恕她們?還是什麼也不說,裝做沒察覺這些被重複使用的印花?要是這樣,他的全部工作還有什麼意義? 父親沒有再問,薇拉也寧願不再說什麼。 父親根據這一又被笨拙的手化為烏有的事件,徹底得出了結論:一個人要是小時候沒有主心骨,將來也不會有。很難生自己親生兒子的氣,而只是為他非常惋惜、懊惱罷了。 他們在外面似乎坐得太久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感到兩腿有點兒冷,很想躺下。他讓薇拉吻了吻他。放兒子走後,他向病房走去。 病房裡大夥正談得熱鬧。誠然,主要講演者的嗓門沒有聲音:他就是先前經常到他們這裡來的那位部長派頭的哲學講師,後來他的喉嚨開了刀,日前剛從外科病房轉到二樓放射科病房。 他喉嚨前部最顯著的地方插著一個金屬的玩意兒,樣子像少先隊紅領巾的卡頭。這位講師頗有教養,是一個能使人產生好感的人,所以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竭力不傷害他的自尊心,看到他喉頭這個夾子怎樣使他抽動也不動聲色。這位哲學家,為了使大夥多少能聽到他的聲音,現在每次說話都把一個指頭按在夾子上。他一向喜歡講話,習慣於發議論,動了手術以後他也充分發揮失而復得的功能。 他站在病房中間的地方,用比耳語稍大一點的嘶啞聲音在講故事:一個過去的軍需官把全套家具。雕像、花瓶、鏡子都拖到自己家中,起初所有這些東西是從歐洲運來的,後來又從舊貨店露了出來。結果怎麼樣呢?他承認了錯誤,把房子交給了兒童福利機構,只給了他一個警告處分,沒有判刑。」 「同志們!」魯薩諾夫解釋說。「既然他海過了,認識了,還把房子交給了兒童福利單位,何必對他採取極端措施呢?」 「可笑倒是可笑,」科斯托格洛托夫還是那麼慢慢吞吞地說,「不過,請問,這一切您從哲學上如何解釋呢?」 講師攤開了一隻手臂,另一隻手按在喉嚨上: 「是資產階級思想的殘餘。」 「為什麼偏偏是資產階級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嘟噥說。 「那還能是什麼階級的?」瓦季姆留神起來。今天他恰恰有看書的情緒,整個病房卻偏偏不得安靜。 蘇聯南方的休養勝地。科斯托格洛托夫從倒懸狀態中抬起頭來,腦袋挨到枕頭上,以便使自己能看清瓦季姆以及其他所有的人。「我看這是人類的貪心,而不是什麼資產階級思想意識。貪婪的人在資產階級之前就有,在資產階級之後還會有!」魯薩諾夫尚未躺下。他居高臨下地教訓科斯托格洛托夫:「這類情況,如果好好挖掘一下,總是可以找到資產階級的社會根源的。」科斯托格洛托夫搖了搖頭,仿佛陣了一口:「什麼社會根源不根源,全是胡說八道!」「怎麼是胡說八道?!」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急忙按住腰部,仿佛那裡被紮了一刀。如此放肆無禮的論調即使出自啃骨者之口也使他感到意外。「怎麼是胡說八道呢?」瓦季姆困惑不解地揚起了兩道黑眉。「這是明擺著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嘟噥著把身於又抬高了些,現在已經是半坐半靠了。「你們的頭腦裡塞滿了這種貨色。」「『塞滿貨色』是什麼意思?您對自己的話負不負責任?」魯薩諾夫尖聲叫道,一下子來勁了。「『你們』指的是誰?」瓦季姆挺直了腰板,但書本還那麼擱在他腿上。「我們不是機器人。我們並不盲目接受任何信條。」「你們都包括誰?」科斯托格洛托夫呲牙咧嘴地問。一綹額發耷拉著。「我們!我們這一代。」「你們為什麼要接受所謂社會根源這種謬論?要知道,這根本不是馬克思主義,而是種族主義。」「什——麼?!」魯薩諾夫幾乎是吼叫了起來。「就是那麼回事!」科斯托格洛托夫也以吼叫回敬他。 「大家聽聽!大家都聽聽!」魯薩諾夫甚至身子歪了一下,他揮動著兩手呼籲全病房的人到這邊來。「我要求大家作證!我要求大家作證!這是意識形態方面的破壞活動!!」 這時科斯托格洛托夫霍地把兩腿從床上放下來,晃著兩隻胳膊肘對魯薩諾夫做了一個極其下流的動作,還用寫在圍牆上的那種司空見慣的髒話罵了起來: 「……是說給你他媽的聽的,而不是意識形態破壞活動!你們他媽的…習慣了這一套:只要誰的意見跟你們不一致,馬上就是什麼意識形態破壞活動!!」 這種強盜式的厚顏無恥、下流動作和謾駡的髒話使魯薩諾夫受到極大的震動和侮辱,他氣急敗壞,力圖把滑下來的眼鏡戴好。而科斯托格洛托夫則朝著整個病房,甚至朝著走廊吼叫(以致連早妞也探頭進來看看): 「你們幹嗎老是像巫醫念咒似地念叨『社會根源,社會根源』?你們知道20年代人們是怎麼說嗎?『把您手Y的去黃伸出來瞻准!』而你們的手為什麼那麼蒼白和腫胖?」 「我做過工,我幹過活!」魯薩諾夫喊道,但他看不清那個侮辱他的人,因為老是不能把眼鏡架好。 「這我相信!』科斯托格洛托夫以厭惡的口吻甕聲甕氣地說。「我相信!您在一次星期六義務勞動時甚至還親自抬過一根木頭呢,只是您站在中間罷了!而我可能屬商人的兒子,是第三等級,可是我一輩子都拼命地幹活,瞧瞧我手上的老繭!難道我還是資產階級?難道我從父親那裡繼承的是另一種紅血球?是另一種白血球?這就是為什麼我說,您的觀點不是階級觀點,而是種族觀點。您是種族主義者!」 受到侮辱和委屈的魯薩諾夫尖聲高叫;感到氣憤的瓦季姆匆匆地說著什麼,但沒有站起來;哲學家帶著責備的神態直搖那頭髮梳得十分精心的大腦袋,可他那微弱的聲音誰還能聽得見! 不過,這位哲學家緊湊到科斯托格洛托夫跟前,趁他換氣的機會向他嘶啞地說: 「您可知道『世代相傳的無產者』這一說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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