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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這是可以跟兒子好好談談的一個特別合適的機會:今天是星期六,是他出差期的最後一天,他也不用急於去上班。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更無須匆忙。而兒子的情況有些不妙,甚至是近乎危險的,這一點做父親的心裡能感覺到。即使現在,從兒子來到這裡以後,他顯然問心有愧,老是把視線移向一邊,不敢正眼看父親。薇拉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他一直是個性格直爽的孩子,到了大學時代才出現這種舉止,而且只表現在同父親接觸的時候。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對這種躲躲閃閃或者羞羞答答的態度非常惱火,有時他直截了當地對兒子喝道:「喂,把頭抬高些!」

  然而,他今天決心要克制住自己,同他談話態度不要生硬,要用關心人的口氣。他要薇拉詳細講講,作為共和國檢察監督機構派出的代表出差到那些遙遠的城市去,用什麼方法顯露自己並給自己揚名增光。

  薇拉開始講述,敘述了一樁案子,又敘述了一例,眼睛始終瞧著旁邊。

  「你講下去,講下去!」

  他們在太陽下一張曬乾了的長椅上坐了下來。薇拉穿的是皮茄克,戴的是絨線帽(他就是不肯戴細氈禮帽),樣子似乎嚴肅而又剛毅,然而內心的虛弱把什麼都破壞了。

  「還有一個案件,跟汽車司機有關……」薇拉眼睛盯著地面說。

  「什麼事跟司機有關?」

  「一個司機冬天開車運送供銷社的食品。路程有對千米,可半路上遇到了暴風雪。路被雪蓋沒,輪子轉不動,天寒地凍,四野無人。暴風雪持續了一晝夜還不停。他在駕駛室裡待不住了,便扔下滿載著食品的汽車去找過夜的地方。早晨,暴風雪平息了,他開來一台拖拉機,可是發現少了一箱通心粉。」

  「發貨員呢?」

  「司機兼發貨員,車上就他一個人。」

  「制度不嚴,不像話!」

  「當然。」

  「所以他肥了自己。」

  「爸爸,為了這箱東西,他付出的代價可太高了!」薇拉到底抬起了眼睛。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固執己見的表情。「為了這箱東西他給自己賺來了5年徒刑。可當時車上還有好多箱伏特加,都完好無損。」

  「不能那麼輕信,薇拉,不能那麼天真。在那暴風雪中,還會有誰幹那種事情?」

  『脫不定有人騎馬路過,誰知道呢!到早晨什麼足跡都沒了。」

  「即使不是他自己幹的,至少是擅離職守!怎麼可以把國家財產扔下不管就這樣走了?!」

  事情是沒有疑問的,判決也一清二楚,就這樣還便宜了他呢!引起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警惕的是兒子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他得開導開導他。在一般情況下,薇拉總是打不起精神來,可是一旦要證明某一種愚蠢的觀點時,卻又變得十分固執,簡直像頭驢子。

  「爸爸,你不妨想一想:那裡是暴風雪,零下十幾度,叫他怎麼在駕駛室裡過夜?要知道這樣會凍死的。」

  「死又怎麼樣?哨兵不是都要堅守崗位嗎?」

  「站崗放哨,每過兩個小時就會換班。」

  「萬一不來換呢?要是在前線呢?不管什麼天氣,人們都堅守崗位,即使死在那裡也不離開!」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甚至伸出一個指頭指了指人們寧死不離崗位的那個方向。「你該想想你在說些什麼!如果寬恕了這一個,那末所有的司機也會像他那樣扔下汽車不管,也會擅離職守,把國家財產統統渝光,難道這點道理你都不懂?」

  不懂,薇拉不懂!根據他的沉默,看得出這個道理他不懂。

  「好吧,你的這種看法說明你還十分幼稚,說明你還年輕;你可以對別人說自己的意見,但是我相信,你總不至於通過文件的形式表達這種意見吧?」

  兒子那乾裂的嘴唇牽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我……寫了一份抗議書。已制止了判決的執行。」

  「你制止了?!這案件將重新複查?哎——呀——呀!哎——呀!」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捂住了半個臉。這正是他所擔心的!薇拉既壞了事,又害了自己,還使父親臉上無光。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為自己束手無策而感到惱火,想到不能把自己的智慧和才能灌輸給這個大大咧咧的兒子,氣得頭發暈。

  他站了起來,兒子也隨著站起來了。他們一路走去,薇拉又竭力扶住父親的臂肘,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覺得,即使兩隻手都用上,也無法使兒子明白自己錯在哪裡。

  他先向兒子闡釋法律、法制及其基礎的不可動搖性,如果打算在檢察監督部門工作的話,則尤其不能輕率地去動搖這種基礎。說到這裡,他隨即表示,一切真理都是具體的,因此法律歸法律,可還得考慮到具體的時間、具體的情況,考慮到某一特定時刻應予考慮的因素。他還特別試圖使兒子明白,國家機器的各級機構和各個部門之間存在著有機的相互聯繫;因此,即使是受共和國全權委派到某個偏僻地區,他也不應當目中無人,相反,應當充分考慮到當地的具體條件,沒有必要同當地從事具體工作的幹部背道而馳,他們對這些條件和要求瞭解得更為清楚;既然他們判了那個司機5年徒刑,那就是說,在該地區這樣做是必要的。

  就這樣,他們走進一排樓房的背陰處,再從那裡走出來,沿著筆直的和曲折的小徑走,接著又順著河岸走,薇拉始終默默地聽著,僅僅說過這麼一句話:

  「你不累嗎,爸爸?要麼咱們再坐一會?」

  不消說,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累了,穿著大衣已覺得熱燥燥的,於是他們在稠密的灌木叢中一張長椅上再次坐下——灌木只是枝條稠密,本身還是光禿禿的,因為第一批葉芽兒還剛剛從葉蕾中伸出來。陽光和煦。在整個散步過程中,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始終不戴眼鏡,讓面部得到休息,讓眼睛得到休息。他眯縫起眼睛,就那麼默默地坐在陽光下。陡岸下邊河水嘩嘩地流,猶如山澗喧鬧。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聽著水聲,曬著太陽在想:重新回到生活中去畢竟是十分愉快的,你會確信,到大地回春的這一時節,你還將活著,而且到下一個春天的時候也是如此。

  但是必須瞭解薇拉思想的全貌。必須沉住氣,不發怒,以免嚇得他不敢講。休息了一會以後,父親要兒子繼續講,再談一些案例。

  薇拉即使反應比較遲鈍,心裡也明明白白:說了哪件事父親會誇,說了哪件事父親會罵。所以接下來他講的那個案例,不能不博得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讚賞。但他的眼睛老是往旁邊看,以致父親感覺到,兒子還有什麼案例瞞著他。

  「你把一切都談出來,統統談出來!要知道,我不會給你提供什麼別的東西,除了明智的忠告。要知道,我是希望你好。我是希望你不犯錯誤。」

  薇拉歎了口氣,講了下面這樣一件事情。他在檢查過程中,必須翻閱大量過去的司法檔案文件,有的甚至已事隔5年之久。他發現,在許多應當貼一盧布和3盧布印花的地方卻沒有印花。就是說,痕跡留下了,表明本來貼過,可是被揭掉了。這些印花哪裡去了呢?薇拉開始尋思、研究,結果在一些最近的文件上發現所貼的印花似乎已有點破損。這就使他料想到,保管所有這些檔案的兩個姑娘中的一個——卡佳或尼娜——把用過的印花貼上去充新的,而錢向當事人照收。

  「竟有這樣的事!」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乾咳了一聲,兩手一拍。「有多少漏洞啊!有多少盜竊國家財產的漏洞!你簡直一下子都想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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