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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告訴我,阿仙卡!』馳叫她說話,手則在被子上摸索,他想找她的手,但沒有找到,也看不見她的手放在哪兒。

  而阿霞卻伏在枕頭上嚎陶大哭。

  「到底是怎麼回事?告訴我,怎麼啦?」

  其實他已差不多猜到了。

  「要——割——掉!……」

  她哭啊哭個不停。後來哭聲變成了呻吟:

  「我一我一我!」

  焦姆卡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還聽到過像這樣哀怨的可怕哭聲!

  「也許這事兒還不一定,』他勸慰她。「說不定可以避免。」

  但他感覺到,這哭聲裡的悲痛不是他幾句話所能勸慰得了的。

  她的臉埋在他枕頭裡,哭泣不止。焦姆卡感覺到自己頭旁已經濕了。

  焦姆卡找到了她的手,撫摩著說:

  「阿仙卡!也許可以避免吧?」

  『壞…我是星期五動手術」

  她的呻吟拖得很長,仿佛要把焦姆卡的心給揪出來似的。

  焦姆卡看不見她佈滿淚痕的面孔,只有一絕給頭髮映入他的眼睛。那柔軟的頭髮觸得他臉上發癢。

  焦姆卡想找些話說,但怎麼也想不出來。他只是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希望她不要再哭了。他可憐她,超過對自己的憐憫。

  「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她哭著說。「還——有什麼——意思?l…,,

  對這個問題,焦姆卡雖然從自身的模糊經驗中得出了點看法,但卻說不出什麼名堂來。即使能夠講得清楚,根據阿霞的呻吟判斷,無論是他還是任何別的人、別的什麼理由,都無法說服她。從她的經驗中所能得出的只是:如今活著毫無意思!

  「現在——還有——誰會——要我?……」她結結巴巴地說,十分傷心。「誰會——要——我?……」

  她又把臉埋在枕頭裡,眼淚把焦姆卡的一邊面頰也給沾濕了。

  「不能這麼說,」焦姆卡安慰她,還是那樣緊緊地握著她的手。「你當然知道,結婚主要在於……情投意合……性格一致

  「哪有那樣的傻瓜光愛一個人的性格?!」她大聲嚷了起來,怒氣衝衝,像一匹馬前蹄騰空直豎起來,把焦姆卡握著的那只手抽了回去;只在這時,焦姆卡才看到她那濕滾湧的、紅紅的、長著斑點的、氣呼呼而又讓人可憐的臉。「誰會要只有一隻乳房的姑娘?!誰會要?17歲的時候就被割去!」她沖著焦姆卡叫嚷,什麼都怪他。

  焦姆卡不知道該怎樣做才能使她得到安慰。

  「叫我怎麼能上游泳場呢?!」這一新的閃念像針刺似的疼得她直喊。「怎麼上游泳場!!怎麼去游泳??!」她兩手捧住腦袋,身體成螺旋狀扭曲,仿佛要把腰神斷,最後竟偏離焦姆卡倒向了地板。

  各種款式的時髦泳裝浮現在阿霞的眼前,使她心痛難忍——帶背帶的和不帶背帶的,相連的和兩截的,今天的和明天的種種時髦式樣,橘黃的和蔚藍的,深紅的和談青的,素色的和條紋的,鑲環形跡的,還沒有試穿過、還沒有在鏡子面前照過的,一所有這些游泳衣她永遠也不會去買,永遠也不會去穿了!正是她今後再也不可能出現在游泳場這一事實,此時在她想像中是最痛心、最丟臉的!正因為如此,活著已失去任何意義

  而焦姆卡這時卻從高高的枕頭上喃喃地說些傻乎乎的不合時宜的話:

  「你知道,要是以後誰也不娶你……賭,我當然明白如今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否則我隨時願意跟你結婚,這一點你要相信…」

  「聽我說,焦姆卡!」阿霞爬起來轉向焦姆卡,睜大了眼睛望著他;她已不再流淚,一個新的念頭佔據了她的心頭。「你好好聽著:你是最後一個!你是最後一個還能看到它、還能吻吻它的人!以後永遠也不會有任何人吻它了!焦姆卡!躇,哪怕讓你吻吻也好!哪怕讓你吻吻它!」

  她把病號長衫敞開(其實它本來就沒掩嚴實),一邊好像又開始哭泣或呻吟,一邊把寬鬆的內衣領口往下拉,於是裡邊露出她那註定要被割去的右乳。

  這真像是直接送到這裡來的一顆太陽,光芒四射!整個病房頓時融爛輝煌!嫩紅色的乳頭(比焦姆卡想像中的大些!)浮現在他面前,眼睛簡直頂不住這嫩紅色的衝擊!

  阿霞俯身向他的腦袋挨得很近很近,就這樣托著那只乳房。

  「吻吧!你吻吧!」她等待著,敦促他。

  焦姆卡吸著從她懷裡送來的暖香,懷著感激和狂喜的心情,像一頭豬息似的,用急切的嘴唇拱向懸在他臉上這輪廓彎曲而豐滿的整個乳房——它保持著固有的形狀,無論是繪畫還是雕塑都創造不出比這更柔和、更美的線條來。

  「你能記住嗎…你能記住它曾經存在過嗎?也能記住它是什麼樣嗎?……」

  阿霞的淚水落到了他那頭髮剪短了的腦袋上。

  她並沒把乳房收起來,並沒挪開去,於是他又回到那一片嫩紅中去,嘴唇輕柔地做著她未來的孩子永遠不會對這只乳房做的那種動作。沒有人進來,所以他吻遍了這懸在他臉上的奇寶。

  今天是奇寶,可明天就會被扔進垃圾堆裡去。

  第二十九章 硬話與軟話

  薇拉出差剛回來,就到醫院來看父親,一待就是兩個小時。在這之前,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曾打電話讓薇拉把棉皮鞋、大衣和帽子帶來,因為這間可惡的病房以及躺在床上的那些木頭腦袋乃至他們愚蠢的談話,已經使他感到膩煩透項,穿堂也同樣使他感到討厭。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儘管身體虛弱,卻渴望出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於是他就這樣做了。用圍巾把腫瘤輕輕裹了起來。在醫療中心的小徑上誰也不會遇見魯薩諾夫,即使遇見了,他穿著混合式的衣服也不會被認出來,所以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散起步來沒有任何拘束。薇拉扶著父親的胳膊,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使勁倚在他身上。在整潔、乾燥的瀝青路面上一步步挪動腿腳是那麼不尋常,更重要的是從中可以感覺到不久即可回去——先回到心愛的家裡去休養,然後再回到稱心如意的工作崗位上去。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不只是被各種治療折騰得疲憊不堪,還由於在死氣沉沉的醫院裡無所事事,由於在一台巨大的機器中不再成為人們需要的重要紐帶,而變得虛弱無力,他感到失去了一切力量和意義。他盼望儘快回到人們愛他而且少不了他的地方去。

  這一個星期裡有寒流經過,陰雨連綿,但從今天開始又回暖了。建築物的背陰處還比較冷,地上潮濕;然而在陽光下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感到如此暖和,以致連夾大衣似乎都穿不住了,他把鈕扣—一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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