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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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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現在你面前的道路很清楚:養好身體,學會使用拐棍。」 「不是一根,而是兩根拐杖。兩根。」 這可憐的孤兒什麼都考慮過了。他本來就像大人那樣沉著臉,現在更像個大人樣了。 「哪兒給你做拐杖?是這裡嗎?」 「矯形科。」 「總該免費吧?」 「我寫了申請書。我哪裡付得起錢呢?」 他倆都歎了口氣,有點像年復一年沒有一絲歡樂的那種人的歎息。 「明年你怎麼把十年級念完畢業?」 「豁出命去也要念完。」 「往後依靠什麼維持生活?你又不能再站到機床前去。」 「答應給殘疾津貼。我不知道,算二等還是三等。」 「要是三等,能發多少?」科斯托格洛托夫對於各種等級的殘疾津貼同各種民法一樣搞不清楚。 「就那麼回事罷了。只夠買麵包的,要買食糖就不夠了。」 焦姆卡像個男子漢,什麼都想到了。腫瘤非要把他的生命之船鑿沉不可,而他依然掌著自己的舵。 「還想上大學嗎?」 「得努力爭取。」 「學文學?」 「哎!」 「聽我說,焦姆卡,我正經地告誡你:那樣你會毀了自己的,你還是搞搞收音機維修為好——生活既安定,還可以額外賺點錢。」 「我才不會搞那收音機呢,」焦姆卡吭曉了一聲。「我喜歡的是真理。」 「唉,傻瓜,你修你的收音機,也不會影響你講真理!」 對這事兒他倆意見不一致。他們還談了些這樣那樣的事。也談了奧列格的情況。這也是焦姆卡身上完全不同于孩子的一個特徵:關心別人。年輕人往往把心思集中在自己身上。奧列格也像對大人一樣對他講了自己的處境。 「噢,太糟糕了……」焦姆卡悶聲悶氣地說道。 「你大概不願意跟我對調吧,是不是?」 「鬼才知道呢……」 在一般情況下,焦姆卡在這裡照愛克斯光加上做拐棍還得待上一個半月左右,大概五一節前可以出院。 「出院後你最先想到哪兒去?」 「立刻去動物園!」焦姆卡興奮了起來。關於這座動物園,他對奧列格不知講過多少次了。他們曾並排站在醫院門口的臺階上,焦姆卡確信不疑地指給他看,動物園就在河對岸茂密樹木後面的什麼地方。多少年來,焦姆卡從書本上看到、從廣播裡聽到過關於各種動物的故事,可是從未親眼見過狐狸和狗熊,更不用說老虎和大象了。他所住過的地方既沒有動物園,也沒有馬戲團或樹林子。他從小就有一個願望,想去見識見識各種動物;這個願望並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有所減弱。他期待著這次去動物園將給他帶來某種特別的感受。當他拖著一條疼痛的腿來到此地住院的那一天,第一件事便是到動物園去,不巧那裡正好是休息日,不開放。「聽我說,奧列格!您想必不久就要出院了,對嗎?」 奧列格駝著個背坐在那裡。 「想必是這樣。血的情況不好。噁心難受。」 「難道你不到動物園去?!」這是焦姆卡所不能容許的;如果奧列格不去,就會使焦姆卡對他產生不好的印象。 「我大概會去。」 「不,你一定得去!我請求你:去吧!你去了以後,我希望你寫張明信片給我,好嗎?暗,這對你又算得了什麼?……可是我在這裡將會多少高興!你把那裡現在有些什麼動物,什麼動物最有意思,都寫在明信片上,啊?我可以提前一個月知道!你去嗎?給不給我寫?據說那裡有鱷魚,還有獅子!」 奧列格答應了。 他走了(他也要去躺一下),而焦姆卡一個人關在這小小的病房裡,時而望望天花板,時而看看窗戶,獨自尋思,隔了好久也沒重新拿起書來。窗外什麼也看不見,因為窗子上裝有輻射狀的窗柵,而且朝向醫院圍牆的死角。現在那圍牆上連一道直射的陽光也沒有,但外面並不顯得晦暗,而是不明不暗,因為太陽蒙著一層薄薄的雲輟,並沒完全被遮住。這大概是一個沒有生氣的春日,不太熱,不太亮,春神正在悄然勤懇地做著她該做的一切。 焦姆卡一動不動地躺著,往好的方面想像日後的情況:他對截短的腿怎樣逐漸適應下來;怎樣學會拄著拐杖走路,走得又快又靈活;「五一」節的前一天將會完全像夏天一樣,焦姆卡在乘晚間火車之前,從早上開始就可以逛動物園;從今以後他將會怎樣有足夠的時間把全部中學課程又快又好地學完,還要把好多應該讀而從前沒來得及讀的書都讀了。今後決不會再浪費這樣的晚上時間,比如別的小夥子跳舞去了,你則為自己要不要去而苦惱不已,再說,去了你也不會跳。這樣的事不會再出現了。一定要在燈下用功。 這時有人敲門。 「請進!」焦姆卡說。(他說「請進」這個詞兒的時候心中很得意。要來見他還得先敲敲門——這他從來沒經歷過。) 門被逮然打開,阿霞進來了。 阿霞仿佛是沖進來的,匆匆忙忙,好像後面有人追趕似的,但她把門拉上後,就在門框旁站住了,一隻手還是握著門把,另一隻手摸著病號長衫的翻領。 這已經完全不是來「住3無檢查一下」的那個阿霞了,當時冬季運動場的跑道上還等著她回去呢。現在她已變得憔籽、蒼白,甚至不可能那麼快起變化的一頭黃髮此時也可憐巴巴地輕輕晃動著。 而病號長衫還是那一件——肮髒不堪,鈕扣脫落,不知被多少人穿過,也不知在什麼樣的鍋裡煮過。現在,這件衣服對她來說倒比先前較為適宜。 阿霞望著焦姆卡,她的眉毛微微顫動:她是要跑到這裡來嗎?要不要還往前跑? 但是這樣一副狼狽相使人覺得,她不像是比焦姆卡高一年級、多作過3次遠途旅行、多懂得不少生活知識的女孩了;在焦姆卡看來,她還是原來的阿霞,絲毫沒變。他高興地說: 「阿霞!坐下…你怎麼啦?……」 在住院的這一期間他們曾閒聊過不止一次,也討論過腿的問題(阿霞堅決主張不截);手術後她也來看過他兩回,帶來了蘋果和餅乾。他們在初次見面的那天晚上就一見如故,從那以後兩人就愈來愈熟了。她也坦率地把自己的病告訴了他,儘管不是一下子就談出來的:她的右乳疼痛,檢查出硬塊,正在用愛克斯光治療,還給她一種藥片放在舌頭底下。 「坐下,阿霞!坐下!」 她離開門那兒,用那只背在身後的手摸著牆壁,仿佛以此支撐自己或摸索路徑,慢慢地挨到焦姆卡床頭旁邊的一張方凳跟。 她坐了下來。 坐下之後她不是正面看焦姆卡,而是使視線從他面前掠過,投在被子上。她並不轉臉對著焦姆卡,而焦姆卡也不能轉身。 「暗,你到底怎麼啦?」他倒像個老大哥似的!他把枕得高高的頭側向阿霞——只是把頭轉向她,身子仍然朝天仰臥。 她的一片嘴唇開始發顫,眼瞼也在霸動。 「阿仙卡!」焦姆卡剛剛來得及這麼叫她(實在看她太可憐了,否則他是不敢稱她阿仙卡的),她就立刻撲到他枕頭上,頭挨著頭,一小束頭髮觸到他的耳朵,使他怪癢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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