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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科斯托格洛托夫又駝著個背沿走廊徐徐而行。

  又是一篇由虛線勾勒出輪廓的傳記。甚至可說是有了兩篇。其餘的可以憑想像去加以補充。到那裡去的人竟有著那麼多種多樣的原因……不,他考慮的不是這個,而是:自己躺在病房裡,走在走廊上,在花園裡散步,不論是自己身旁的人還是對面走來的人,大家都一樣是人,無論是他還是你,都不會想到把對方叫住,說:「喂,把你的領襟翻過來!」一點不錯,那裡有一枚秘密組織的徽章!這說明他是那裡面的人,有過接觸,一起幹過事兒,瞭解內情!他們究竟有多少?!但是要使他們任何人開口就難上難。從外表什麼也猜不透。瞧,藏得多麼嚴實!

  要是有朝一日女人成為累贅,那是多麼荒唐!難道人會墮落到這種程度?這簡直不可想像!

  總的說來,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並沒有那麼堅決地否定,讓人足以相信他的話。

  應該認識到,一切都已失去。

  一切……

  科斯托格洛托夫似乎覺得,原來被判處的刑期現在改為無期徒刑。他還可以活下去,只是不知道活著的目的是什麼。

  他忘了自己要到哪裡去,在樓下走廊裡愣住了站著不動。

  從離他3個房間的一扇門裡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穿白大褂的人,腰部極為纖細,一下子就能被認出來。

  薇加!

  她正向這邊走來!他倆之間的直線距離沒有多遠,只消繞過靠牆的兩張病床。但奧列格沒有迎上前去,有一秒鐘可以考慮,還可以再考慮一秒鐘,再等一秒……

  從那次巡診後,3天來她一直冷冰冰的,忙著幹事,沒有向他沒過友好的一瞥。

  起先他心想——見她的鬼去吧,他也可以不理她。向她解釋還作揖他可不願……

  但畢竟於心不忍!不忍傷她的心。對自己也不忍。難道此刻要像陌生人那樣擦肩而過?

  他有什麼過錯?這是她的過錯:在打針的問題上欺騙他,希望他不幸。這應該是他不能原諒她!

  她看也不看對方(但是看見了!)走到他身旁,奧列格違背自己的意願,用仿佛悄悄請求的聲音對她說: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

  (語調很彆扭,但他自己覺得舒服。)

  這時她才抬起一雙冷冰冰的眼睛,看見了他。

  (說真的,憑什麼他要原諒她?……)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您不想……再給我輸點血嗎?」

  (似乎有點屈辱,但畢竟覺得舒服。)

  「您不是拒絕接受輸血嗎?」她還是以不寬容的嚴峻態度望著他,但某種不信任在她那雙可愛的咖啡色的眼睛裡顫動了一下。

  (算了,按她自己的看法,她並沒有過錯。在同一所醫院裡畢竟不能像冤家仇敵似地相處。)

  「那次我覺得挺好。我願意再來一次。」

  他臉上洋溢著微笑。與此同時,他的傷疤顯得有點彎曲,但也顯得短了些。

  (眼下先原諒她,以後總能弄清楚原因。)

  看她的眼神畢竟似有所動,也許是一定程度的噢悔。

  「明天也許會有血漿送來。」

  她好像還扶著一根無形的柱子,但這柱子似乎正在她手下熔化和彎折。

  「不過一定要您給我輸!必須您來輸!」奧列格真心誠意地要求她。「否則我寧肯不要!」

  她回避這一切,努力不再看他,搖搖頭說:

  「看情況再說。」

  於是她就走過去了。

  她很可愛,不管怎麼說,很可愛。

  不過,他究竟要達到什麼目的?既然註定要服無期徒刑,他在這裡還謀求什麼呢?……

  奧列懵懵懂懂地立在通道上,回想自己這是要上哪兒去。

  對了,他是要去看看焦姆卡!

  焦姆卡躺在兩人一間的小小病房裡,但另一個病人已經出院了,新病人要明天從手術室送來。暫時只有焦姆卡一個人住在那裡。

  腿被截去已經一個禮拜了,最初的火焰也已經燃燒完。手術正在成為往事,可是腿還像先前一樣存在似的,仍在繼續折磨著他。焦姆卡簡直可以感覺到截去的那只腳的每個腳趾的搏動。

  焦姆卡看到奧列格,像看到胞兄一樣高興。以前同室的病人確乎有如他的親人。一些女病號還送了些吃的東西給他,放在他床頭櫃上,用餐巾蓋著。而醫院外面,不可能有人來看他和送東西來。

  焦姆卡仰臥在床上愛撫著他的那條腿——其實剩下的只是大腿的一部分,再就是纏在上面的一大堆繃帶。但他的頭和手都能隨便活動。

  「賠,你好,奧列格!」他握住奧列格伸過去的手。「來,坐下談談。病房裡怎麼樣?」

  焦姆卡離開的樓上那間病房,對他來說是已經習慣了的天地。樓下這裡的護士和護理員都是另一些人,規矩也不一樣。她們老是吵架,斤斤計較誰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病房裡有什麼可談的,」奧列格望著焦姆卡瘦削得厲害、顯得很可憐的面孔。兩頓上好像被挖出了兩道槽,眉毛上部、鼻子、下巴似乎被輾壓和削尖了。「還是老樣子。」

  「那個幹部還在那裡嗎?」

  「還在那裡。」

  「瓦季姆呢?」

  「瓦季姆的情況不怎麼樣。金子沒有弄到。現在正擔心出現轉移。」

  焦姆卡皺起了眉頭,像是談起自己的弟弟:

  「真可憐。」

  「所以說,焦姆卡,你得感謝上帝,你的那條腿被及時去掉了。」

  「我這裡也有可能發生轉移。」

  「不見得吧。」

  「誰能預料呢?這些致命的單個細胞像黑夜裡特務的小船,是否已經偷渡過來了?在哪兒靠的岸?這——連醫生也看不見。」

  「給你照愛克斯光嗎?」

  「用小車推我去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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