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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這已經超過兩分鐘的時限,也超出醫生同病人之間的關係了,但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卻帶著立刻為科斯托格洛托夫所注意到的那種謙虛態度,突然壓低了聲音,不打官腔,像對老朋友似地說:

  「聽我說,難道生活的花朵全在娘兒們身上?……要知道,這種事總會使人極其膩煩……而且只會妨礙正經事兒。」

  他說得十分誠摯,樣子甚至很疲倦。他想起自己在生活中最緊要的時刻缺乏衝勁兒,說不定正是因為精力被這種事耗費了。

  然而,科斯托格洛托夫不能理解他的話!奧列格現在無法想像那種感覺還會是膩煩的!他的頭機械地向左右兩邊搖晃,眼睛也視而不見:

  「可我這一輩子再也沒有更正經的事兒了。」

  沒有,腫瘤醫院的規章制度裡並沒有訂人這樣的談話!——病人不得向醫生(何況還是其他科的醫生)質疑有關人生意義的問題!那位足登高跟鞋、走起路來全身扭動的嬌小的外科女醫生,向門內探了探頭,問也不問就走了進去。她沒有停下便徑直走到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跟前,把一張化驗單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自己則倚著桌子(奧列格從遠處覺得她似乎緊貼著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並且,什麼也不稱呼他就說:

  「請聽我說,奧夫季延科的白血球是1 。」

  她的鬆散的頭髮仿佛散發出淡淡的棕紅色煙震在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的面孔前蒸騰。

  「這有什麼辦法呢?」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聳了聳肩膀。『「這不是正常的白血球增多。這說明他有炎症,應當用愛克斯光照射加以抑制。」

  於是她又說這說那,不停地說。(的確,她的一隻肩膀就貼著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的胳膊!)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才寫了幾個字的紙徒然放在那裡,蘸水鋼筆倒轉過來夾在手指中沒有用處。

  顯而易見,奧列格應當知趣地退出去了。醞釀了很久的一次談話就這樣在最有意思的節骨眼上被打斷了。

  安熱莉娜回過頭來,不明白科斯托格洛托夫還呆在這兒幹什麼;但是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也從她頭頂上往這邊瞧,眼神裡帶幾分幽默。他臉上那無以名狀的表情使科斯托格洛托夫下了決心把談話繼續下去: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我還想問一下:您聽說過一種叫做恰加的燁樹菌子嗎?」

  「是的,聽說過,」對方相當情願地給予了肯定的回答。

  「您對它怎麼看?」

  「很難說。不過我料想,有個別的腫瘤可能對它敏感。比如說胃部的腫瘤。現在莫斯科掀起了一陣恰加狂。據說,方圓200千米以內的菌子全被採光了,樹林裡別想找到。」

  安熱莉娜從桌旁把身子站直,拿起那張化驗單,帶著鄙夷的神情,還是那樣我行我素,一路搖搖擺擺而去,姿態倒挺動人。

  她走了,然而他們起先的談話情緒已被破壞:問題儘管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回答,可要再回過頭去討論女人會給生活帶來什麼,畢竟不太相宜。

  不過,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向他投來的這輕鬆愉快的目光,以及他這十分平易近人的態度,鼓勵著科斯托格洛托夫提出自己準備好了的第三個問題——這同樣不是雞毛蒜皮的事。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請原諒我的冒昧,」他歪著脖子晃了一下腦袋。「如果我說錯了,請別介意。您……」他也眯縫起一隻眼睛,把聲音壓低,「您…有沒有到過那永遠唱歌跳舞的地方?」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活躍起來了:

  「到過。」

  「這會是真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喜出望外。沒想到同是天涯淪落人!「那您是觸犯了哪款?」

  「我不是觸犯了法律。我是自由人。」

  「啊,自由的人!」科斯托格格托夫感到失望。

  不,他們的遭遇是不同的。

  「您是根據什麼猜到的?」外科醫生好奇地問。

  「根據一個詞兒:『改了宗』。不,您好像還說過別的『行話』。」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笑了起來:

  「改也改不了。」

  論遭遇他們雖然並不一樣,但比剛才有了較多的共同之處。

  「在那裡待的時間長嗎?」科斯托格洛托夫不拘禮節地問。他甚至挺直了腰板,不再看上去萎靡不振。

  「大約有3年的時間。復員後被派去的,怎麼也脫不了身。」

  其實他不必補充。但他補充了。那豈不是光榮而崇高的工作!但為什麼正派人認為有必要加以解釋呢?看來,人身上畢竟有這種根深蒂固的指示器。

  「擔任的是什麼職務?」

  「衛生處長。」

  啃嘿!原來同杜賓斯卡啞夫人一樣充當生與死的主宰。不過,那位夫人是不會作這樣的表白的。而這個人卻離開了那裡。

  「這麼說,您在戰前就已經醫學院畢業了?」科斯托格洛托夫像牛類似地粘上了一連串的新問題。其實他沒有必要這樣做,這純粹是他在遞解過程中養成的習慣:利用打開和關上送飯小洞門的幾分鐘時間,瞭解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身世。「您是哪一年出生的?」

  「不,我是念完4年級的時候,志願上前線當軍醫的,」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站起身來,離開沒有寫好的紙,很感興趣地走到奧列格跟前,用指頭按了按、摸了摸他的傷疤。「這是在那邊留下的吧?」

  「嗯」

  「縫得很好……不錯。是囚犯中的醫生縫的嗎?」

  「哎!」

  「您不記得他姓什麼嗎?是不是科裡亞科夫?」

  「不知道,那是在押解過程中。那個科裡亞科夫是觸犯了哪一款而坐牢的?」奧列格此時又纏上了科裡亞科夫,急於把他的情況打聽清楚。

  「他坐牢是因為他父親曾是沙皇軍隊的一位上校。」

  但就在這時,那個眼睛像日本人、頭上有一頂白色冠冕的護士進來叫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到換藥室去。(自己的手術病人最初幾次換藥,他總是親自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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