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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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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費德拉烏是個很好的鄰居,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有時乾脆讀報給他聽。有些消息,要不是在醫院裡閑得無聊,他自己是不會逐字閱讀的。例如:關於為什麼在沒有同德國締結和約之前不能同奧地利締結和約的聲明;拉科西在布達佩斯的講話;反對可恥的巴黎協定的鬥爭怎樣燃燒起來;在西德對那些曾參與集中營暴行的人的審判如何敷衍塞責、姑息縱容。有時他還把多得吃不了的自備食品請費德拉烏哈,也把醫院的伙食分一部分給他。 然而,儘管他們交談的聲音很輕,卻總覺得拘束,因為他們的談話顯然始終都被舒盧賓聽到了,——這只貓頭鷹就坐在費德拉烏的鄰床上,默然不語,動也不動。自從這個人來到病房裡,你任何時候都忘不了他的存在;他那沉得抬不起來的眼睛正在盯著什麼,耳朵顯然什麼都聽得見;如果他眨巴眼睛,說不定是表示反對。對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來說,他呆在那兒就構成了一種經常性的壓力。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曾試圖引他開口,瞭解一下他心裡想的是什麼,或者讓他說說自己得的什麼病,但是舒盧賓只是回答寥寥幾句喪氣的話,甚至認為沒有必要談自己的腫瘤。 他要是坐著,也總是處於某種緊張的狀態,不像一般人那樣坐著休息,而是坐在那裡練功,就連舒盧賓的這種緊張的坐相也使人感到他時刻懷有戒心。有時他坐得累了,就站起來,但他走路似乎也疼,一瘸一拐地走上幾步就停下來站著,一站就是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一動不動,這同樣是異乎尋常、令人感到壓抑的。況且舒盧賓還不能站在自己床前——那會把門擋住;在通道上也不能站——會妨礙別人走路。因此他看中了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窗子和紮齊爾科的窗子之間的牆壁。他站在那裡,居高臨下,像敵人的哨兵似的臨視著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一切:看他吃了什麼,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只要他的背靠到那邊牆上,他就會在那裡站很久很久。 今天巡診後他就這樣站著。他站在奧列格和瓦季姆視線的交接點上,像牆壁上凸出的~座浮雕。 奧列格與瓦季姆,雖然床位的安置方式使他們兩人的目光經常相遇,但互相交談不多。首先,兩人都感到噁心,多餘的話根本不想說。其次,瓦季姆早就向所有的人聲明過: 「同志們,靠說話去使一杯水變熱的話,聲音不大,得兩千年,而大喊大Pn,也得75年。這還必須以熱量不從杯子裡散發為前提,請各位想一想,東扯西拉的閒聊究竟有什麼好處?」 更何況他們每人都向對方說過一些使其不快的話,也許並非故意。瓦季姆對奧列格說:「就該鬥爭!我不明白,你們在那邊為什麼不鬥爭。」(這話說得有道理。但奧列格還不敢開口講他們是怎麼進行鬥爭的。)奧列格則對瓦季姆說:『她們那麼捨不得金子是要留給誰?你父親為祖國獻出了生命,他們為什麼不給你?」 這話說得也有道理。瓦季姆自己也愈來愈經常這樣想,這樣問。但是從旁人口中聽到這個問題卻不好受。一個月以前他還認為媽媽的奔波是多此一舉,利用父親的功勞要求照顧是難為情的。但現在,他帶著一條好像被捕獸器夾住的腿,卻渴望媽媽打來電報告訴他好消息,他一直在蔔算,希望媽媽能如願以償!靠父親的功勞而得救誠然受之有愧,但是憑本人的才華得救卻完全理直氣壯,只不過分配金子的人不可能知道他的才華。懷著尚未震世和難以抑制的才能是痛苦的,仿佛是欠下了債務,而未能使才能放出異彩、壯志未酬離開人世,簡直比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比這間病房裡其他任何人的死都悲慘得多。 一種孤獨感在瓦季姆的血液裡搏動和顫慄,倒不是因為媽媽或加利亞不在他身邊,沒有人來看望他,而是因為周圍的人也罷,醫務人員也罷,掌握著他的命脈的人也罷,都不知道活下去對他來說比對所有其他的人是多麼更為重要! 這個想法像錘子似的在他頭腦裡敲個不停,從希望到絕望,以致他無法領會自己正在閱讀的書的內容。他讀了整整的一頁,卻猛然發現什麼也沒有讀懂,腦袋發沉,再也無法像山羊跑坡一般順著別人的思路馳騁。他對著書本發呆,旁人看來他在讀書,其實並沒在讀。 腿被夾住了,整個生活也跟腿一起被拖住了。 他這樣坐著,舒盧賓則站在他床旁的牆邊,忍受著疼痛,默然不語。科斯托格洛托夫也默默地躺著,腦袋從床邊往下耷拉。 就這樣,他們像童話裡的3只座董,能夠保持很長時間的沉默。 奇怪的是,恰恰是他們3人中最能保持沉默的舒盧賓忽然問瓦季姆: 「您確信不是在自找苦吃嗎?這一切對您有什麼用?為什麼非要這樣呢?」 瓦季姆抬起了頭。他那一雙近乎烏黑的眼睛打量著老頭,似乎不相信這長長一串問話是從他口中吐出來的,說不定問題本身也令人驚訝。 然而,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奇怪的問題是他聽錯了或者不是這老頭子提出來的。老頭那圓鼓鼓的發紅的眼睛好奇地斜瞅著瓦季姆。 瓦季姆是知道該怎樣回答的,但不知為什麼他感覺不到通常那種一觸即發的衝動,不急於作出反應。他的回答似乎有氣無力,聲在不高,意味深長: 「這事兒有意思。我不知道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有意思的。」 不管內心怎樣焦躁不安,不管腿怎樣疼痛難忍,不管那致命的8個月怎樣流逝,瓦季姆還是在克制忍耐中找到快慰,只當任何人頭上都沒有籠罩愁苦,只當他們是在療養所,而不是在癌症樓。 舒盧賓低著頭凝視地板。後來,在軀幹保持不動的情況下,他做了一套奇怪的動作:腦袋轉圈兒,脖子則按螺旋形扭動,好像要把腦袋甩掉,可又辦不到。他說: 「『有意思』——這不成其為理由。做生意也有意思。賺錢。數鈔票、置產業、蓋房子、添家具——這一切也都有意思。按這種解釋,科學並不比一系列唯利是圖、極不道德的行徑高尚。」 一種奇怪的觀點。瓦季姆聳了聳肩膀: 「不過,要是我的確認為有意思呢?要是我的確認為沒有比這更有意思的事情了呢?」 舒盧賓把一隻手的手指伸展開——它們自己發出了咯吱聲。 「如果從這樣的前提出發,您永遠也創造不出任何合乎道德的東西來。」 這倒真是徹頭徹尾的奇談怪論。 「而科學本來就沒有義務創造精神財富,」瓦季姆解釋說。「科學創造的是物質財富,為此人們才支持它。訪問,您是把哪一種稱為合乎道德的呢?,, 舒盧賓閉上了眼睛,好半天才睜開。之後又來一次。他侵吞吞地說: 「能使人的靈魂相映生輝的那種。」 「科學正是那樣帶來光明的,」瓦季姆微微一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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