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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魯薩諾夫在等醫生給他巡診時,看到和聽到了漢加爾特同卓婭之間的衝突。作為病房裡的鄰居,他是知道那丫頭為了自己的野漢子在撒謊,知道她跟啃骨者是串通一氣的。假如問題只涉及啃骨者一個人,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大概會向醫生告密,當然不是在巡診時公開說出來,而是有可能在醫生工作室裡偷偷地談。但他不願得罪卓婭,說也奇怪,在這裡住了一個月的醫院,他懂得,就連最不起眼的護士也能把你氣火,狠狠地報復你。醫院裡有自己的一套從屬體系,在他住院期間,為了與已無關的一點小事,哪怕是跟一個護士的關係搞僵也是不足取的。

  如果啃骨者因執得連針也不願意打,那就讓他坐以待斃好了。即使死了也是活該。

  至於他自己,魯薩諾夫堅信現在是不會死的。腫瘤消得很快,他每天都懷著滿意的心情等候巡診,以便讓醫生向他證實這一點。今天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也證實腫瘤在繼續消退,療程進展順利,而虛弱和頭疼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能漸漸被克服。她還說要給他輸血。

  現在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非常珍視那些瞭解他最初腫瘤情況的病人所提供的旁證。如果啃骨者不算在內,這樣的見證人病房裡只剩下艾哈邁占一人,還有就是這幾天剛從外科病房回來的費德拉烏。他脖子上的刀口癒合得比較好,不像當初波杜耶夫那樣,而每一次換藥,纏在上面的繃帶都減少一些。費德拉烏回來以後睡的是恰雷的那張床,這樣也就成為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第二位鄰居。

  讓魯薩諾夫睡在兩個流刑犯之間——這件事本身,毫無疑問,是有辱他的尊嚴的,也可說是命運的嘲弄。如果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還跟從前一樣,那他一定會去找院方作為一個原則性的問題提出來:能否這樣把領導幹部跟有害於社會的不軌分子混在一起。然而,在這五個星期裡,一直被腫瘤牽著鼻子折騰的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好像是變善良了些,或者說想開了些。對啃骨者可以把背朝著他,況且他近來已不大出聲,很少動彈,一直躺著。至於費德拉烏,如果遷就一下,作為一個鄰居還是可以容忍的。費德拉烏感到非常興奮的首先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腫瘤消退得那麼快——只有原先三分之一了,而且,按照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要求,他看了又看,贊了又贊。他很有耐心,不好勝爭強,隨時準備聽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對他講什麼,從來也不反駁。關於工作,可想而知,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是不能在這裡多講的,但是關於自己衷心喜愛、不久就會回到那裡去的家,為什麼不可以詳詳細細地談呢?這方面沒有什麼機密,費德拉烏當然願意聽聽別人是怎麼舒舒服服生活的(將來大家都會有那樣的生活)。一個人過了40歲,根據他的住房就完全可以判斷出他的貢獻。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分作幾次娓娓道來,談及他的住房的佈局和陳設,第一間席二間、第三間如何如何,陽臺是什麼樣的,有哪些設備。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記性很好,他清楚地記得每一個立櫃、每一張沙發是在何時何地。花多少錢買的,都有什麼優點。他尤其詳細地向這位鄰床的病人介紹了自己的洗澡間,用什麼材料鋪地面、什麼材料貼牆壁,介紹瓷磚的踏腳板、放肥皂的小台、枕腦袋的圓凹口、熱水龍頭、淋浴裝置、掛毛巾的裝置。這一切可並不是無足輕重的小事。這就是生活的組成和存在,而存在決定意識,應當使生活愉快。舒適,這樣也就會有正確的意識。正如高爾基所說:健康的頭腦寓於健康的體魄。

  頭髮和眉睫談得幾乎沒有顏色的費德拉烏,聽著魯薩諾夫動人的敘述,簡直目瞪口呆,從來不頂嘴,甚至在纏著繃帶的脖子允許的範圍內連連點頭。

  這個沉靜的人雖然是日耳曼血統,雖然是個流遷者,卻可以說是個相當體面的人,跟他在病房裡作鄰居倒還可以。要知道,這個人形式上還是個共產黨員呢。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曾以其直截了當的一貫作風當面對他這樣講:

  「把你們流放,費德拉烏,乃是國家的需要。您懂嗎?」

  「我懂,我懂,」費德拉烏帶著不能彎曲的脖子直哈腰。

  「要知道,當時不這樣做不行。」

  「當然,當然。」

  「對於國家所採取的一切措施,應當正確理解,其中也包括流放。無論怎樣,您應當珍惜這一點:可說是還保留了您的黨籍。」

  「那還用說!當然……」

  「而黨內職務您過去不是也沒擔任過嗎?」

  「沒有,沒擔任過。」

  「一直是普通工人?」

  「一直是機修工。」

  「我也曾經是個普通工人,可是您瞧,後來怎樣被提升了!」

  他們還詳細地談到各自的子女,原來,費德拉烏的女兒亨裡埃塔已在州立師範學院念二年級了。

  「啄,您想想!」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驚訝地說,簡直是感慨萬千。「『這可是應當珍惜的:您雖然被流放,女兒卻照樣上大學!在沙俄時代誰能做這樣的夢想!沒有任何阻礙,不受任何限制!」

  這時亨裡希·雅各博維奇第一次表示了不同意見:

  「只是從今年起才取消了限制。過去必須監督處許可才行。大專院校曾多次把報考材料退了回來,說什麼考試成績不合格,可誰能到那裡去查對!」

  「畢竟您的女兒在上大學二年級!」

  「您哪裡知道,她籃球打得很好。正是因為這一點才錄取了她。」

  「不管是由於什麼而錄取的,總得講點公道話嘛,費德拉烏。何況從今年起限制已完全取消了。」

  總的說來,費德拉烏是在農業部門工作,而魯薩諾夫是在工業部門工作,他對費德拉烏進行輔導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現在,有了一月全會的決議,你們的工作一定會大有起色,」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善意地開導他。

  「這毫無疑問。」

  「因為在各拖拉機站的業務區建立指導小組是具有決定意義的一環。這一措施定能解決問題。」

  「是的。」

  但光說「是的」還不夠,應當好好領會,於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又向這位容易說通的鄰居仔細解釋,為什麼拖拉機站在建立了指導小組之後會變成堅強的堡壘。他還同費德拉烏討論過共青團中央號召栽種玉米的問題,談到青年們今年怎樣大抓玉米,這也將使農業的整個面貌從根本上改觀。從昨天的報紙他們讀到關於改變農業計劃制訂辦法的消息——現在他們又有許多話題可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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