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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聽這番敘述的過程中,毅加受到極大的震動,連連搖頭。她的眼睛現出聰明、緊張、會意的神情,正因為如此,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喜歡把一切都告訴她。而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聽了卻困惑莫解,她抖了抖大腦袋上剪短了的灰白色頭髮:

  「我可不同意這種看法!對我們做醫生的不這樣要求怎麼行?有人把紗布縫在病人肚子裡,是忘記了!有人把生理鹽水當成普魯卡因給病人注射!有人上石膏造成病人腿壞死!有人把劑量搞錯十倍!輸血的時候把血型也弄錯!把病人燙傷的情況也時有發生!這類情況怎能不由我們醫生負責?應該像對待孩子那樣揪住頭髮把我們加以教訓廣

  「天哪,您簡直要把我置於死地,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把五指張開的大手舉到頭上,仿佛是在自衛。「您怎麼能這樣說話?這裡的問題可說已經超出了醫學的範圍!這是關係到整個社會性質的鬥爭問題!」

  「喂,請聽我說!請聽我說!」漢加爾特力圖抓住兩人的手不讓揮動,促使他們平靜下來。「當然,應該提高醫生的責任感,但具體辦法是減少他們的工作定額——減少一半,減少三分之二!門診時一個鐘點要著九個病人——腦子裡難道能容納得下?應當讓醫生有可能從容不迫地跟病人談談,從容不迫地進行思考。如果動手術,一個外科大夫一天只做1例,而不是做3例!」

  但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和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依然各持己見,一而再、再而三地互相叫嚷。最後,我加終於使他們平靜了下來,並且問道:

  「後來怎麼結束的?」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把眯縫的眼睛睜開,微微一笑:

  「頂住了!整個審判會的預期目的破滅了,只有一點得到確認;病歷寫得不夠確切。不過且慢,這事還沒有結束!判決之後,市衛生局的官員發了言,說什麼我們對醫生的教育不夠,對病人的教育不夠,工會開會太少。最後由全市首屈一指的那位外科大夫發言!他從這一切得出了什麼結論呢?悟出了什麼道理呢?他說:『同志們,對醫生進行審訊,這是良好的創舉,十分良好!…」

  第二十七章 人各有所好

  這是一個普通的工作日,巡診也是一般性的: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獨自去看由她負責照愛克斯光的那些病人,到了樓上穿堂裡,一個護士陪她一起去。

  這個護士就是卓婭。

  她們在西布加托夫床邊站了一會,但由於對這個病號採取任何新的措施都由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親自決定,所以她們沒待多久就走進病房裡去了。

  原來,她倆的身材高低完全一樣:嘴唇、眼睛、帽子都相應在同一水平線上。但因卓婭結實得多,所以顯得大些。可以設想,過兩年她自己當上了醫生,那她看上去會比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來得神氣。

  她們沿著另一排床位走去,奧列格始終只看到她們的背影,看到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帽子下面深褐色的發會,還有卓婭帽子底下露出的金色望發。

  然而,即使對卓婭這金色的馨發,奧列格也已有兩次在她值夜班的時候沒去看過了。她從未說過什麼,可他猛然意識到,她之所以那麼遲遲不肯讓步,那麼令他煩惱和生氣,完全不是出於賣弄風情,而是由於恐懼:害怕邁過從暫時到永久這條界線。要知道,他可是個永久的流刑犯。跟一個永久的流刑犯在一起——這是鬧著玩的嗎?

  就是在這條界線上奧列格刹那間頭腦清醒了過來,意識到自己是什麼人。

  那一排床位今天全是照光病人,所以她們的進度較慢,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在每一個病人的身邊都坐一坐,看一看,談上幾句話。

  在艾哈邁占那裡,她看過他的皮膚、看過病歷上以及最近一次驗血單上的各種數據之後說:

  「很好,照光快要結束了!你可以回家啦!」

  艾哈邁占高興得合不攏嘴。

  「你家在哪兒?」

  「卡拉巴伊爾。」

  「好,你可以回到那裡去了。」

  「我的病好了?」艾哈邁占咧著嘴。

  「好了。」

  「完全好了?」

  「眼下已經完全好了。」

  「這麼說,我不用再來了?」

  「過半年你再來。」

  「既然完全好了,為什麼還要再來?」

  「讓我們瞧瞧。」

  就這樣,她走完了整整一排床位,一次也沒向奧列格這邊轉過頭來,始終背對著他。只有卓婭總共朝他那個角落瞥了一眼。

  她瞥了一眼,帶著從某個時刻起所產生的那種特殊輕鬆感。在巡診的時候,她總是能夠找到只有他一個人才能看到她眼睛的那種時刻,並且抓緊時機把眼睛裡閃爍的喜悅火花傳遞給他,就像發莫爾斯電碼那樣,進發的火花一長一短,一劃一點。

  然而,正是根據這種明顯的輕鬆感奧列格有一次才猛然醒悟:這不像車輪繼續往前滾動那麼輕鬆,而是就自願的程度來說早已是森嚴壁壘的那種輕鬆——防線是很難突破的。

  是的,的確是這樣,既然這個自由的人不能拋棄列￿格勒的住宅,豈不也無法離開這裡?當然,幸福在於跟誰一起,而不在於在什麼地方,但在大城市裡畢竟……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在瓦季姆床邊待了很久。她看了他的腿,摸了兩側腹股溝,爾後又觸摸了腹部、骼部,不斷問他覺得怎麼樣,還提了一個對於瓦季姆來說是陌生的問題:飯後有什麼感覺,吃了不同的東西有什麼不同的感覺。

  瓦季姆思想集中,她輕聲地問,他也輕聲地回答。當出乎他意外地摸到右骼並問起飲食的時候,瓦季姆問:

  「您是在檢查肝吧?」

  他想起母親;陸走之前似乎無意中也摸了摸那個地方。

  「你什麼都想知道,」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搖了搖頭。「如今的病人們什麼都懂,簡直可以把白大褂脫給你們穿了。」

  頭髮烏黑油亮。皮膚黝黑泛黃的瓦季姆,腦袋端端正正擱在白枕頭上,他以嚴肅而敏銳的目光望著醫生,有如一尊少年神像。

  「這我明白,」他輕聲說。「我看過一些書,知道是怎麼回事。」

  這話說得一點也不咄咄逼人,沒有要漢加爾特表示同意或立即向他解釋一切的意思,這反倒使薇加感到窘迫,無言以答,坐在他那床邊上,好像很對不起他。他模樣端正,年紀輕輕,想必也十分聰明,他使我加想起與她家很熟的一個家庭裡的一個青年。那人垂死期拖得很長,頭腦十分清楚,醫生們卻都束手無策。正是由於看到他的這種情況,當時還在上8年級的激加才改變了將來當工程師的主意,決心成為醫生。

  但是如今面對著眼前的這個病號,她也無能為力。

  瓦季姆床旁窗臺上一隻罐頭瓶子裡盛著深褐色的恰加煎汁,常有其他病人懷著羡慕的心情來看這種藥汁。

  「您在喝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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