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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誰給誰當助手,誰管輸血,他們都分配好了。結果不可避免地又是安熱莉娜給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當助手。這就意味著,明天她又將站在他的對面,而手術護士將在旁邊走動,她不是去考慮下一步該遞什麼工具,而是斜眼看著安熱莉娜,安熱莉娜則將冷眼觀察他跟手術護士的動靜。那位護士也有點神經質,惹不得,她甚至能把沒有消過毒的縫線拿來用,於是整個手術就會失敗…值些該死的娘兒們!她們就是不懂得男人的普通規則:在工作崗位上不能……

  粗心的爹媽在生下這個女兒的時候給她取名安熱莉娜,卻沒有想到她長大了會變成怎樣一個魔鬼。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斜瞅著她那儘管有點像狐狸的招人喜歡的臉蛋兒,真想用和解的口吻說:

  「您聽著,安熱莉娜,或者安熱拉,反正您喜歡什麼我就叫您什麼!要知道,您並不是完全沒有才能。假如您不是把才能用於找對象,而是用在外科學上,那您必定會幹得相當不錯。聽我說,咱們可不能鬧彆扭,要知道,你我是站在同一張手術臺旁邊的…,,

  然而,她會把這番話理解成:他終於招架不住,準備投降了。

  他本來還想詳細介紹昨天的審判會情況。但他只是在吸煙的時候向葉夫根尼姬·烏斯季諾夫娜簡單地說了幾句,至於對這些同事,他甚至提都不想再提。

  他們的工作安排剛一結束,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便站起來,點上了一支煙,接著就大幅度擺動兩隻長胳膊,讓白大衣緊繃的胸膛劈開空氣,沿著走廊向放射科快步走去。他想把整個情況單單告訴藏拉·漢加爾特。在近焦距器械室他見薇加正跟東佐娃坐在同一張桌旁閱讀文件。

  一是吃午飯的時候了,你們該休息啦!」他過去就說。「請遞給我一把椅子!」

  他把椅子往自己屁股底下一放,便坐了下來。他本打算高高興興像朋友似地聊聊天,但發現氣氛不對:

  「這會兒你們似乎不怎麼歡迎我,是嗎?」

  東佐娃淡淡一笑,手指轉動著那副角質寬邊眼鏡:

  「恰恰相反,我正不知道該怎樣討您的好呢。您肯給我動手術嗎?」

  「給您?決不!」

  「為什麼?」

  「因為我要是把您宰了的話,別人就會說我是出於妒忌,因為您的放射科比我的外科成績好。」

  「一點也不是開玩笑,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我是認真地問您。」

  的確,很難想像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還會跟人開玩笑。

  薇加坐在那裡,神情憂鬱,身子緊縮,兩肩拱起,似乎有點怕冷的樣子。

  『「近日內我們就要給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檢查,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原來她早就感到胃疼,可她一直不說。自己還是個腫瘤專家呢!」

  「不消說,您已經收集了所有的證據,證明您那裡是癌噗?」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從一鬢延伸到另一鬢的奇異眉毛彎曲起來。在毫無可笑之處的最普通的談話中,他的表情總是帶有嘲弄的意味,只是不知嘲弄何人。

  「還沒收集齊全,』東佐娃承認。

  「都是哪些,能舉個例子嗎?」

  她說出一些症狀。

  「證據不足!」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指出。「正如拉伊金所說的那樣:遠遠不足!等薇加奇卡在診斷意見書上簽了字,咱們再好好談談。我不久就會被派去主持一所醫院的工作,那時我想把薇加奇卡帶去當診斷醫師。您放不放?」

  「薇加奇卡我可絕對不放!您帶別人吧!」

  「任何別的人我都不要,只要薇加奇卡!否則給您開刀又圖什麼?」

  他說說笑笑,不知不覺把一支煙抽到不能再抽的地步,可心裡想的卻完全是正經事。正如那個科裡亞科夫經常說的:年輕的沒有經驗,年老的精力不足。但漢加爾特目前(和他自己一樣)正處在頂峰時期:經驗的穩子已經灌滿了漿,精力的莖稈茁壯結實。他眼看著她從一個小姑娘似的住院醫師成長為如此幹練的診斷醫師,以致對她的信任不亞於對東佐娃的信任。有了這樣的診斷醫師,外科醫生縱使是個懷疑論者,也盡可高枕無憂。只是女人的這個頂峰期比男人的短。

  「你哪兒還有點心嗎?」他問薇加。「你反正吃不下,還得帶回家去。讓我吃了吧!」

  玩笑歸玩笑,夾乾酪的麵包片當真出現了,他一邊開始自己吃,一邊勸別人也吃:

  「喂,你們也來一點!……昨天我去參加了一次審判會。你們真該去參加,大有教益!是在學校裡進行的。到會的有四百人左右,要知道,這是很有意思的…情況是這樣的:一個男孩因腸套結髮生梗阻,需要開刀。手術做了。孩子活了幾天,已經能做遊戲!——這是確定的事實。忽然又發生局部梗阻,結果孩子死了。在調查過程中那個可憐的手術大夫被折騰了8個月,在這8個月的時間裡看他怎麼給病人做手術的!現在,出席審判會的有市衛生局裡來的人,有全市首屈一指的外科大夫,有來自醫學院的公眾起訴人,你們聽見了嗎?這公訴人猛攻『白大褂』的犯罪態度!把家長也拉來作證,——也算是找到了證人!什麼連被子都蓋得歪斜了,反正什麼蠢話都有!而群眾,我們的公民,坐在那裡眼睛都氣鼓了:瞧,這些混蛋醫生!而聽眾裡面也有醫生,我們完全明白事情有多麼荒唐,明明看到這是個泥沼,卻又扭轉不了局面:要知道,這是在把我們自己往泥沼裡抱,今天你倒黴,明天也許就輪到我!而我們誰也不吱聲。如果我不是剛從莫斯科回來,大概也會一言不發。但在莫斯科呼吸了1個月的新鮮空氣之後,我的好多觀念似乎都起了變化,原先以為是生鐵澆鑄的隔牆不料竟是朽木的。於是我就跳出來發了言。」

  「那裡可以自由發言?」

  「嗯,有點像辯論會。我會:你們煞費苦心地安排這麼一場戲來演,不覺得害臊嗎?(我就是這樣放的炮!他們企圖制止我:『不許他講!』)你們以為醫療錯誤容易發生,而審判錯誤就不容易發生是不是?!要知道,這一事故應是科學分析的課題,而決不是審判的對象!應當只把醫生們召集起來,進行專業性質的科學分析,無須他人參加。我們外科醫生每星期二、星期五都要冒險通過佈雷區!我們的全部工作都應是建立在對我們信任的基礎上,母親應當信任地把孩子託付給我們,而不是到審判庭上來作證!」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即使這會兒也激動不已,只覺得喉嚨裡有什麼東西顫動了一下。他忘記了乾酪麵包還沒有吃完,撕開只剩下半包煙的包裝紙,抽出一支點上,吸了起來:

  「而這個手術大夫還是個俄羅斯人呢!倘若他是日耳曼人,或者是猶太人,」他掀起嘴唇把「猶」字說得很輕又拖得很長,「那豈不有人會喊:『絞死他,還等什麼?』……不少人為我鼓掌!想想看,怎麼能沉默呢?既然絞索已經套到了脖子上,那就應該把它扯斷,還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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