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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病人得到了鼓舞:情況不光是好,而且是非常好。

  而照片之所以很好,是因為無須再拍,它再清楚不過地顯示出腫瘤的大小和邊緣。手術已經沒法做了,所以大可不必。

  就這樣,在一個半鐘點的總巡診時間內,外科主任一直說著並非心中所想的話,留神勿使語調表露自己的感情,同時又要使主治醫生能夠在病歷上作出正確的記錄——那訂在一起的、手寫的詳細記錄的病歷表有可能成為審判他們中任何一人的依據。他沒有一次猛然轉過頭去,沒有一次用驚慌的眼神看人,病人們從列夫·列昂尼多維奇那和善而又帶點無聊的表情看到,他們的病極其平常,都是早已知道的,沒有一例屬￿疑難危重的。

  一個半小時緊張思考、隨機應變的戲演下來,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累了,他操了揉前額,讓皮膚舒展一下。

  可是有個老婦人抱怨說好久沒人給她叩診了,於是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就在她身上的幾個地方敲了敲。

  在男病房裡,有個老頭說:

  「對了!我有幾句話要對您說!」

  接著他就語無倫次地談起自己對病痛的發生和發展過程的理解。列夫例昂尼多維奇耐心地聽著,甚至還頻頻點頭。

  「現在,想聽聽您的意見!」老頭讓他說。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微微一笑:

  「叫我說什麼呢?我們跟您的目的是一致的。您希望恢復健康,我們也希望您恢復健康。那就讓咱們進一步好好配合。」

  跟烏茲別克族的幾個病號談話時,他還能說幾句最簡單的烏茲別克語。有一個戴眼鏡的女病人,知識分子氣味很濃,甚至看到她穿著病號長衫躺在床上也叫人不好意思,對她就沒有當眾視診。對一個有母親陪著的小男孩,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認真地跟他握手。他在這個7歲男孩的肚皮上先用指頭彈了一下,兩個人一起笑了。

  一位女教師,硬要他請一位神經科醫生來給她會診;只是對這個病號,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才不十分客氣地回敬了幾句。

  不過,這已經是最後一間病房了。他走出來時感到很疲勞,像是剛做完一例複雜的手術。他宣佈說:

  「休息5分鐘,抽口煙。」

  於是他跟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便兇猛地抽起煙來,噴雲吐霧,仿佛他們巡診的全部意義就在這裡。(然而,他們卻嚴厲地告誡病人,說吸煙會致癌,在絕對禁忌之列!)

  然後大家走進一間不大的屋子,圍著一張桌子坐了下來,剛才巡診時報出來的那些姓名重新被提到,但巡診時一個旁聽者可能獲得的那種普遍好轉和正在康復的印象,在這裡也就煙消雲散了。那個「Statusidem」的女病人是無法施行手術的,對她作愛克斯光照射是屬￿治標,也就是為了直接減輕痛苦罷了,而根本不指望治本。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跟他握手的那個小男孩患的也是不治之症,腫瘤已全面擴散,僅僅由於家長的堅持,不得不讓他在醫院裡再待一陣子,假裝給他照愛克斯光,實際上機器沒有通電。關於那個要求叩診的老婦人,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說:

  「她現在是68歲。如果我們用愛克斯光給她治療,也許可以使她抱到刀歲。可我們要是給她動手術,她連一年也活不了。您看呢,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

  既然像列夫·列昂尼多維奇這樣一個崇拜手術刀的人都放棄了動手術的念頭,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就更會表示贊同。

  其實,他完全不是手術刀的崇拜者。他是個懷疑論者。他知道,使用任何儀器都不如肉眼看得清楚。要徹底剷除病根,什麼都不及手術刀強。

  關於不願自己下決心開刀而要求同家屬商量的那個病人。列夫·列昂尼多維奇這時說:

  「他的家屬遠在偏僻的外地。等到跟他們聯繫上,再等他們來表態,那他早死了。必須說服他上手術臺,明天來不及那就下一次。當然,風險很大。也許打開看看後只能縫起來了事。」

  「倘若他死在手術臺上怎麼辦?」哈爾穆哈梅多夫鄭重地問,仿佛冒風險的不是別人,而正是他。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把兩道形狀複雜、又長又濃的眉毛一揚:

  『哪還是躺若』,可咱們如果不採取這一措施,那他必死無疑。」他想了想。「目前我們這醫院裡的死亡率還讓人放心,不妨冒一下風險。」

  他每一次都問大家:

  「誰有不同意見?」

  不過,他感興趣的只是葉夫根尼娜·烏斯季諾夫娜的意見。儘管在經驗、年齡和方法方面存在差距,但他們兩人的意見幾乎總是一致的,由此可見,通達事理的人最容易達到相互瞭解。

  「對於那個黃頭髮的姑娘,」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問,「莫非我們就沒有任何別的辦法了嗎,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非切除不可嗎?」

  「沒有任何別的辦法。非切除不可,」葉夫根尼姬·烏斯季諾夫娜撇了撇兩片彎彎的、塗了口紅的嘴唇。「以後還得好好照一陣愛克斯光。」

  「可惜!」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突然歎了口氣,並且垂下了戴著滑稽船形小帽、圓頂歪向後邊的腦袋。像在察看指甲似的,他用大拇指(非常大)依次撫摩另外四個指頭,一邊嘟噥著:「給這樣年紀輕輕的人做這種切除術,實在不忍心下手。總覺得是在做違反天性的事情。」

  他用食指尖在大拇指甲上又撫摩了一陣。還是想不出別的辦法。於是他抬起頭來:

  「對了,同志們!你們明白舒盧賓是怎麼回事嗎?」

  「是直腸癌吧?」潘焦欣娜說。

  「對,是直腸癌,可這是怎麼發現的?這裡可以看出我們的整個防癌宣傳工作和腫瘤防治站究竟起了多少作用。奧列先科夫有一次在報告會上說得好:連手指伸進病人肛門檢查都嫌髒的醫生根本不配當醫生!我們有些人是怎麼把人耽誤的!舒盧賓跑過好多門診所,訴說便意頻繁、大便帶血,後來已感到疼痛,他們給他作了各種化驗,可就是沒採取最普通的方法——用手指摸一下!他們把他的病當成痢疾治,當成痔瘡治——全都白費力氣。有一次他在某門診所看到牆上有關腫瘤知識的宣傳畫,作為一個有文化的人,他讀了以後便請到了!結果是自己用手指摸到了自己的腫瘤!為什麼醫生不能早半年這樣做呢?」

  「部位深嗎?」

  「大約7釐米,正好在括約肌後面。本來完全可以保留那張綿的肌肉,他還會是個好好的人!可現在,括約肌也蔓延到了,只得施行退行性切斷術,這就意味著,將來排糞不能自行控制,就是說,得把肛門移到側面,這日子怎麼過?……那位大叔人倒是挺好的……,,

  他們開始排明天手術病人的名單。哪個病人該用什麼作術前強身處理,哪個病人該先洗澡,哪個人不用洗,哪個病人該做什麼準備,他們都在名單上—一作出了記號。

  「恰雷不必給予強身處理,」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說。「他患的是胃癌,而精神卻那麼好,實在少見。」

  (他哪會知道,明天早晨恰雷自己會用小瓶子裡的東西給自己強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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