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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外科在名義上有5個醫生,手術任務是按5個醫生佈置的,但能夠主刀的卻只有兩個。

  這裡還坐著一些護士,其中有幾個跟那些醫生的情況差不多,但她們也是尼紮穆特丁·巴赫拉莫維奇錄用的,所以受到他的保護。

  有時候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被這一切擠得透不過氣來,簡直在這裡多待一天也不行了,真想脫身而去!然而能到哪裡去呢?無論換到哪一所醫院裡去,豈不都有院長,說不定比這裡的更壞,他們都有吹捧起來的虛名,都有自己的一幫占著位於不幹活的傢伙。要是能單獨辦一所與眾不同的醫院,那就是另一回事情了:能腳踏實地工作的人員列入編制,不起作用的一個也不要。然而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的地位還夠不上擔任院長,除非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而他從莫斯科來到這裡走得已經夠遠的了。

  況且,他本人對於擔任領導工作絲毫沒有興趣。他知道,戴上了烏紗帽往往會妨礙自己甩開膀子工作。更何況,他在生活中有一個時期也看到過有的人從上面跌下來,通過這些人的事例他認識到權力的虛幻:他曾看到幾位師長巴不得去當勤務兵,他也曾把自己的第一位實習導師,外科大夫科裡亞科夫,從污水坑里拉出來。

  有的時候似乎矛盾也有所緩和,不那麼突出,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覺得還可以忍受,沒有必要走。這麼一來,他反而開始擔心自己和東佐娃,還有漢加爾特,會被排擠出去,擔心事情正在朝這個方向發展,擔心形勢不是一年比一年明朗,而是愈來愈複雜。可他已不大察得起生活的坎坷:畢竟是快40歲的人了,身子已要求舒適和安定。

  在個人生活方面,他總是處在一種困惑的狀態。他不知道自己該奮起猛衝還是隨波逐流。他的重要的工作不是在這裡也不是如此開始的,那工作最初真有點非凡的氣勢。有一年他距離斯大林獎金只有幾米遠了。沒料到他們的整個研究所突然因弦兒繃得太緊和急於求成而崩潰了,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連副博士論文答辯還沒有通過。部分原因是,當初科裡亞科夫曾這樣叮囑他:「您儘管努力幹吧,努力幹!寫論文麼,總是來得及的。」可到什麼時候才能「來得及」呢?

  也許,寫了論文也頂不了屁用…

  不過,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對院長的不滿並沒表現在臉上,他眯縫著眼,仿佛在聽。何況,正在安排他下個月施行第一例胸腔手術。

  但任何事情都有個了結的時候!5分鐘的碰頭會終於結束了。外科醫生們陸續走出會議室,聚集在二樓的穿堂平臺上。列夫·列昂尼多維奇還是那樣把兩手插入那束在腹部的腰帶裡,像一位滿不高興而又心不在焉的統帥,率領兩鬢斑白、弱不禁風的葉夫根尼婭鳴斯季諾夫娜、想發蓬鬆的哈爾穆哈梅多夫、肥胖的潘焦欣娜、紅發的安熱莉娜以及兩名護士到病房裡去巡診。

  在需要趕緊工作的時候,巡診便有如走馬觀花。今天也有不少事情需要趕緊去做,但今天按照日程規定是緩慢的全面巡診,不能漏掉一張外科病床。他們一行7人,不慌不忙地走進每一個病房,泡在各種藥品味兒和病人本身的氣息加上懶得通風所造成的渾濁空氣裡。他們擠在床鋪之間的狹窄通道中,儘量靠邊走,互相讓路,然後互相回顧。在每一張病床前,他們都圍在一起,花1分鐘、3分鐘或5分鐘的時間去瞭解病人的痛苦,就像他們已經適應病房裡渾濁的空氣那樣,耐心地瞭解他的痛苦、他的感受、他既往的病歷、現在的病史、治療進程、他目前的狀況,總之,凡是理論和實踐容許他們做的一切他們都—一地去做。

  倘若他們的人數能夠少些,倘若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精通自己的業務,倘若每一個醫生不是要負責醫治30個病人,倘若他們不必絞盡腦汁去考慮往「檢察官的文件」——病歷裡寫什麼和怎樣寫最為適宜,倘若他們不是普通的凡人,亦即不是有自己的皮和骨、自己的記憶和意願、而且由於意識到自己沒有遭受這種疾苦而覺得輕鬆的人,那麼,比這樣一種巡診更好的辦法恐怕是再也想不出來了。

  然而,所有這些假定都不存在,巡診既不能取消,也不能代替。因此,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照例率領大家巡診,並眯縫著眼睛(一隻比另一隻眯縫得厲害些)洗耳恭聽主治醫生關於每一個病人的情況彙報(不是憑記憶背出來,而是照病歷夾上念):他來自何方,何時入院(有些老病號的這一情況早就熟悉了),因患何症入院,正在接受何種治療,劑量如何,血液情況如何,是否計劃施行手術,有何障礙,抑或尚待解決的問題是什麼。他—一聽完,還坐到好多病人的床沿上,對某些病人還要求露出患處進行視診和價診,然後親自給病人蓋好被子或讓別的醫生也來摸一摸。

  真正的難題在這樣的巡診過程中是解決不了的,為此必須把病人叫去個別處理。巡診時不能什麼事情都直言不諱,而只能用相互明白的話去談,彼此心照不宣。在這裡甚至不能說任何人的病情惡化,只能說「進程有些加劇」。在這裡,一切都用半暗示的別名替代,有時甚至用別名的別名,或者說得與實際情況恰恰相反。不僅從來沒有人說過「癌」或「肉瘤」,就連病人多少有點明白的別名「康采爾」、「康采羅馬」、「采爾」:「愛司阿」也不說。代替這些名目的是些不太刺激人的字眼:「潰瘍」、「胃炎」、「炎症」、「息肉」。至於這些字眼究竟該如何理解,那就只能等巡診之後充分說明。為了使彼此明白,有的話還是可以說的,例如:「縱隔陰影擴大」、「屬￿不宜施行切除術的病例」、「不能排除致命後果」(這意思是:「有可能死在手術臺上」)等等。當實在沒有合適的詞表達時,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便說:

  「把這份病歷單放著。」

  說罷就往下進行。

  在這種巡診過程中,他們不大可能達到瞭解病情、相互通氣和議定治療措施的目的,也正因為如此,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才更為重視給病人打氣。他甚至把打氣看成這種巡診的主要目的。

  『Statusidem,」有人向他報告。(這意思是:「還是老樣子。」)

  「是嗎?」他高興地應道。接著他就急忙向病人直接瞭解:「您真的感到多少好些了嗎?」

  「好像是,」病人有些詫異地附和著。病人自己並沒有覺察到,但既然醫生覺察到了,那想必沒錯。

  「您瞧!這樣您也就會逐漸康復的。」

  另一個病人卻十分驚慌:

  「大夫,您聽我說!我的脊椎骨為什麼疼得厲害?莫非那裡也有腫瘤?」

  「這是繼發現象。」

  (他說的是實話:轉移也就是繼發現象。)

  在一個死灰色面孔、瘦削得可怕、嘴唇勉強可以貪動回答的老頭床邊,他聽到的報告是:

  「病人目前服用強身和止痛藥物。」

  這就是說:完了,治療已經來不及,毫無辦法,只要能減輕他的痛苦就好。

  於是,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的濃眉一皺,仿佛下決心說明一件難於開口的事情,小心翼翼地交底:

  『來,大伯,咱們開誠佈公地談一談吧!您現在所感覺到的一切症狀,都是在這以前所進行的治療的反應。但您不要催得我們太急,安靜地躺著,我們一定會把您治好。您好好躺著,看起來好像對您不用採取什麼特別的措施,其實您的機體正在我們的幫助之下保衛自己。」

  確死無疑的老頭連連點頭。開誠佈公引起的反應遠非那麼絕望!它給病人燃起了一線希望。

  「骼骨區有腫瘤生成,就是這種類型的,」主治醫生向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報告,並給他看愛克斯光照片。

  他對著亮光看了著黑糊糊的透明愛克斯光底片,贊許地點了點頭:

  「片子拍得很好!非常好!在這種情況下就沒有必要開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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