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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不知為什麼,正是跟奧列格這樣一個無權的、被剝奪了一切公民資格的人在一起,感加才體驗到這種安全感。

  關於女人的說法則更為混亂。卡門曾被宣佈為具備最典型的女性特徵。被認為最具有女性特徵的是那個積極尋求享樂的女人。但這是假女人,是偽裝成女人的男人。

  這裡還有許多地方需要解釋。然而,由於沒有思想準備,他似乎一時不知所措。正在細細地思考。

  而她再一次重放那張唱片。

  天完全黑了,她忘記了繼續抹灰塵。刻度盤的綠光顏色愈來愈深,房間也愈來愈被這綠光照亮。

  開燈她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可是她又必須看一下不可。

  不過,即使在幽暗中,她那可以信賴的手也找到了掛在牆上的一隻鏡框,她滿懷深情地將它摘了下來,拿過去湊到刻度盤前面。即使刻度盤沒放出自己那幽幽的綠色星光,甚至此刻熄滅了也罷,薇加仍能繼續看清照片上的一切:這是一個男孩清秀的面龐;一觀尚未見過世面的眼睛有如萬里晴空;雪白的襯衫上系著生平第一條領帶,身上穿的是生平第一件西服,而且,不惜在翻領上紮個小洞孔別了一校正規的像章:白色的圓圈,中間有一個黑色的側面頭像。照片是6X9英寸,像章極小,但白天還是看得很清楚,而此時憑記憶也能看出,這是列寧的側面頭像。

  「我不需要別的勳章,」男孩的微笑仿佛在說。

  就是這個男孩為她想出了「薇加」這個名字。

  龍舌蘭一生只開一次花,之後很快就會死去。

  薇拉·漢加爾特的戀愛也是這樣。當時她很小,還坐在課桌旁。

  可是他——在前線犧牲了。

  從此以後,這場戰爭無論屬￿什麼性質都可以:正義的也罷,英雄的也罷,衛國戰爭也罷,神聖戰爭也罷——對於薇拉·漢加爾特來說,這反正是最後的戰爭。在這場戰爭中,她同未婚夫在一起被打死了。

  她是那麼希望這時候自己也能夠犧牲!當時她拋棄了醫學院,立即要求上前線。但是沒被批准,因為她是日耳曼人。

  戰爭爆發後頭一年夏天的兩三個月,他們還在一起。當時她也明確知道他很快就要去參軍。到了現在,過了一代人的時間之後,誰都無法解釋:當時他們怎麼沒有結婚?縱使不結婚,他們怎麼竟讓這幾個月——最後的僅剩的幾個月給白白過去了?當一切都在崩塌、斷裂的時候,他們面前還能有什麼障礙?

  障礙還是有的。

  如今,這件事在任何人面前也講不清楚。哪怕對自己,也是如此。

  「薇加!我的薇加!」他從前線大聲呼喊。「在你還沒有屬￿我之前,我不能死!現在我已經覺得:只要我能有3天工夫抽出身來——度假也罷!住院也罷!——我們就結婚!是嗎?你說是嗎?」

  「你不要為這件事心裡難過。我永遠不會屬￿別人。我是你的。」

  她曾這樣滿懷信心地寫信給他。而當時他還活著!

  可是他沒有負傷,他既沒有機會住院,也沒有得到假期。他是當場犧牲的。

  他死了,可是他的星還在閃耀,一直在閃耀……

  但是那顆星的光在盲目閃耀。

  這不是本身已經熄滅而放出的光仍在照耀的那種星。這是本身還在閃耀,還在燦爛地閃耀,可是它放出的光誰也看不見、誰也不需要的那種星。

  她要上前線沒有被批准——想死也不成。那就只得活下去。只好回醫學院去讀書。在醫學院裡她甚至還是個班長。收割莊稼、大掃除、星期日義務勞動——她總是帶頭。她還有什麼可做的呢?

  她以優異的成績從醫學院畢業,指導她實習的奧列先科夫醫生對她十分滿意(是他把盜加推薦給東佐娃的)。她的事情只剩下治療,和病人打交道。她只能從中得到解脫。

  當然,如果站在弗裡德蘭德的水平上考慮問題,那末,念念不忘一個死人而不找另一個活人,簡直就是荒唐、反常、發瘋。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人體組織的規律、激素的規律、年齡的規律是不可抗拒的。

  不可能?但薇加她可知道,這些規律在她身上統統被推翻了!

  倒不是她認為自己被「永遠是你的」這一誓言終生束縛住了。不過也存在這個情況:一個對我們來說是極為親近的人,不可能完全死去,這就是說,他多少能夠看到一些,多少能夠聽見一些,他還在場,他還存在。他會在無能為力的狀況裡默默地看到你怎樣欺騙他。

  如果沒有另一個這樣的人,哪裡還談得上細胞生長、反應和分泌的規律!沒有另一個這樣的人!還談什麼細胞?談什麼反應?

  只不過是我們隨著歲月的流逝變得遲鈍罷了。變得疲憊而已。我們在悲痛和忠誠方面都缺乏真正的才能。我們把悲痛和忠誠都交給了時間。唉,我們只是在每天都填飽肚皮、舔舔指頭這方面才堪稱寸步不讓。如果兩天不給我們吃飯,我們便會變得失常,我們便會氣得發狂。

  我們人類就前進了這麼遠!

  薇加表面上沒有變,但心卻碎了。她母親也死了,而她本來只跟母親相依為命。母親也是因為傷心而死的:她的兒子,薇加的哥哥,是位工程師,在1940年被投進了監獄。頭幾年他還有信寫來。頭幾年她們還給他往布裡亞特一蒙古自治共和國那兒寄過郵包。可是有一次郵局發來一份使人納悶的通知書,結果母親領回來的是自己寄出的郵包,上面蓋了好幾個郵戳,地址也一再被劃去。她把郵包帶回家來,像帶回來一口小棺材。兒子剛生下來的時候,這匣子差不多能盛得下。

  這使母親垮了下來。再加上兒媳不久又嫁了人。母親對這一點怎麼也不能理解。她對薇加倒是理解。

  就這樣,只剩下薇加了然一身了。

  當然,這不單單是她一個人,而是千千萬萬人中間的一例。

  全國有那麼多單身女人,使人簡直想根據自己所認識的女人作一個大致的估計:單身的是不是比有丈夫的更多?這些單身的女人都是她的同齡人。年齡相差一歲、兩歲……最多10歲。她們也是在戰場上犧牲了的那些人的同齡人。

  對男人,戰爭是慈悲的,把他們帶走了。而把女人留下來受痛苦折磨。

  要是有誰從戰爭的廢墟下倖存歸來而尚未結婚,那他就不會選擇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人做妻子,而是挑年輕些的。至於年輕幾歲的人,那他可說是整整年輕了一代,還是個孩子,不曾經受過戰爭的輾壓。

  這就樣,千千萬萬的婦女來到世上盲目地生活著,她們從未被編成什麼大軍。這是歷史的差錯。

  但她們之中有的人也並非命運不濟,只要能aufdieleichteSchulter去對待生活就行。

  日常的和平生活的漫長歲月漸漸流逝,而薇加卻始終有如戴著防毒面具,腦袋老是被那可惡的橡皮套住。她簡直要發瘋了,她被悶得虛弱不堪,於是把防毒面具扯下來了。

  看起來使人覺得她的生活比較合乎人情了:她允許自己得到別人的好感,開始注意穿戴,也不回避同人們見面。

  忠貞包含著崇高的滿足。也許是最崇高的滿足。即使別人不知道你的忠貞也沒有關係。甚至你的忠貞不被別人賞識也不要緊。

  但只要它是一種動力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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