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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然而,如果它什麼也推動不了呢?如果誰也不需要它呢?

  防毒面具的圓眼孔不管有多大,從裡邊往外看畢竟不怎麼清楚。摘去了防毒面具,沒有玻璃片隔著,薇加就會看得清楚了。

  然而,她並沒看清楚。由於沒有經驗她撞得很疼。由於不夠謹慎,她失足了。這短暫的、不值得的親近關係,不僅未給她的生活帶來輕鬆和光明,反而使她受到玷污和屈辱,反而破壞了她的生活的完整和勻稱。

  可是現在要忘記那段歷史卻不可能。也無法抹掉它。

  不,她可不會以輕率的態度去對待生活。一個人愈是脆弱,就愈需要有幾十次、甚至幾百次偶然的機會才能接近一個跟自己類似的人。每一次新的巧合,只會多少提高一點點接近的程度。然而,只要有一點兒合不到一起,就會馬上前功盡棄。這種合不到一起的現象又總是那麼很早地出現,那麼明顯地暴露出來。簡直沒有人可以商量:該怎麼辦?日子該怎麼過?

  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生活道路。

  很多熱心人勸她領一個孩子。這件事她同各種各樣的女人認真地商量過很久,她已經被說服了,自己心裡已經熱乎起來,到兒童收容所也去過幾回。

  不過最後她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她不可能出於無計可施一經決定馬上去愛一個孩子。危險還在於,以後她可能不再愛那個孩子。更為危險的是:他長大後也許會跟她格格不入。

  要是能有一個真正的、自己親生的女兒就好了!(一定得是女兒,因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培養,對男孩就無法那樣去培養。)

  然而,她也不能同一個陌生人去重走這泥濘的路。

  她連燈也沒有打開,在圈椅裡一直坐到深夜,從傍晚開始急於要做的事情一件也沒有做成。收音機刻度盤的這點光對她來說已足夠亮了,凝視著這柔和的綠光和黑色的刻度,她陶醉於沉思默想之中。

  她聽了好多張唱片,其中最令人心情壓抑的幾張聽了也不覺得難過。她還聽了幾首進行曲。聽進行曲的時候,她仿佛覺得在她前面的晦暗中舉行凱旋式似的。而她高高坐在古老莊嚴的高靠背椅裡,把兩條修長的細腿蜷在身下的一邊,有如一個勝利者。

  她穿過了14片荒漠,總算走到了。她度過了14個瘋狂的年頭,結果證明自己是對的!

  正是在今天,她多年的忠貞獲得了新的、完美的涵義。

  她幾乎是保持了忠貞。可以認為那是忠貞不渝。在主要的方面保持了忠貞。

  然而,正是在今天,她覺得那個死者是個孩子,而不是現在的同齡人,不是一個男人——沒有那種能使女人感受到安全的男子漢的魁偉體魄。他既沒有看到戰爭的全貌,也沒有看到它的結局,更沒有看到戰後多年的艱苦歲月,他始終是一個有一對晴空般眼睛的青年。

  她躺到了床上,但並沒立刻入睡,也不擔心今夜會睡眠不足。睡著了以後還常常醒來,做了不少夢,一夜做這麼多夢似乎是太多了。有些夢毫無意思,可也有一些夢她竭力想留在腦海裡,直到天明。

  早晨她醒來,臉上泛起了笑容。

  在公共汽車裡她被推來擠去,甚至腳上被踩,但她毫無怨恨地忍受著這一切。

  穿上了白長衫走去開5分鐘的碰頭會時,她從老遠就高興地看到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從樓下的走廊裡迎面走來。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虎背熊腰,像大猩猩那麼可愛而又可笑,他從莫斯科回來以後薇加還是頭一次見到他。他的兩條胳膊實在是又長又重,垂著的時候幾乎把兩個肩頭也拖著往下沉,這看起來仿佛是身材的缺陷,事實上倒是優點。他的腦袋很大,成梯次配置,向後鼓出個圓頂泊色的船形小帽像平時一樣很隨便地、可有可無地扣在頭上,從後面翹起幾隻角,中空的帽頂也已被壓癟。他的胸部罩著前面不開襟的白大褂,有如塗著白雪樣偽裝漆的坦克的前部。像平時一樣,他一路走,一路眯縫著眼睛,表情嚴肅可畏,但薇加知道,他臉上的線條只須稍加調整,就會變成一列笑容。

  當薇加和列夫·列昂尼多維奇面對面在樓梯口相遇時,他臉上的線條果然移動了。

  「你回來了我可真高興啊!這裡簡直就缺你了!」薇加首先向他說。

  他笑得更明朗了,並用垂著的一隻手從下面挽住她的臂肘,使她轉向樓梯。

  「什麼事情使你這樣愉快?告訴我,讓我也高興高興。」

  「沒什麼,什麼事情也沒有。你呢,這一趟跑得好嗎?」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歎了口氣:

  「好倒是好,可也有掃興的地方。莫斯科讓人不安。」

  「那你以後可要詳細談談。」

  「我給你帶來了唱片。3張。」

  「是嗎?都是什麼?」

  「你是知道的,那些個聖一桑什麼的我搞不清楚……反正莫斯科百貨大樓裡現在有慢轉唱片櫃檯,我把你開的單子交給了他們,一位女營業員就包了3張給我。明天我給你帶來。聽我說,熊魯霞,今天咱們得去參加一次審判會。」

  「參加什麼審判會?」

  「你什麼都不知道嗎?要審判第三醫院的一個外科大夫。」

  「提法院正式審判嗎?」

  「暫時還是同志式的批判。不過,調查已經進行了8個月了。」

  「為了什麼事情?」

  護士卓妞剛值完夜班沿著樓梯下來,她那黃色的睫毛很明顯地閃了一下,同他倆—一打了招呼。

  「一個嬰兒手術後死了……趁我剛從莫斯科回來還有那麼點衝勁,我一定要去,開上幾炮。而在家裡待上一個星期,尾巴就又夾緊了。咱們一起去,是嗎?」

  但盛加既來不及回答,也來不及拿主意,因為此時該到那軟椅套著套子、會議桌上鋪著天藍色台市的房間裡去開5分鐘的碰頭會了。

  薇加非常珍視自己同列夫的關係。同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一樣,他是薇加在醫院裡最接近的人。他們的關係的可貴之處在於,一個沒有妻子的男人與一個沒有丈夫的女人之間幾乎不可能有的那種關係:列夫從來沒用特別的目光看她,沒有暗示過什麼,沒有超出界限,沒有產生野心,而她就更不用說了。他們的關係牢靠而友好,一點也不緊張:在他們之間,戀愛、結婚之類的話題,向來是避而不談的,仿佛世上根本不存在這類事情。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必定能猜到,薇加所需要的正是這樣的關係。他本人曾經有過妻子,後來沒有了,再後來跟某人「相好」,醫療中心的半邊天(這就等於整個醫療中心)喜歡議論他,而目前,似乎懷疑他跟手術室的一名護士有關係。一位年輕的外科女醫生——安熱莉娜確信地說有這麼回事,但是人們懷疑她自己在追求列夫,千方百計想得到他。

  在整個5分鐘碰頭會的時間裡,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一直在紙上畫什麼棱角鮮明的圖形,甚至筆尖把紙也畫破了。而我加恰恰相反,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安靜地坐在那裡。她內心裡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穩。

  碰頭會結束了,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從大房間女病房開始巡診。那裡她有許多病人,每次巡診都要花很長時間。走到每一個病人跟前,她都會在床上坐一坐,檢查一下,或輕聲地談幾句話,她不要求在整個這段時間內病房裡鴉雀無聲,因為這樣反而會顯得拘束,何況要阻止女人們說話也不可能。(在女病房裡比在男病房裡更需要講究策略,更需要謹慎小心。在這裡,她作為一個醫生的重要性和成績並不是那麼肯定無疑的。只要她表現出情緒稍微好些,或者過分強調精神因素的作用,跟病人說一切都會圓滿結束,那就馬上會感到病人對她投來的毫不掩飾的目光或懷著妒意側目而視的神態,意思是:「你自然無所謂了!你什麼病也沒有。你是不會有體會的。」按照同樣的精神療法,她勸那些悵然若失的女病號在醫院裡也不要不注意自己的儀容,不妨講究點髮式,稍擦點脂粉。然而,如果她自己熱衷於打扮,就會不受歡迎。)

  今天也是這樣,她盡可能持重地、精神集中地從一張病床走到另一張病床,按老習慣不理會嘈雜的人聲,只聽自己的病人陳述病情。忽然,從另一面牆那兒響起一個拖聲拖氣的聲音:

  「喲,都是些什麼病人呀!這裡有的病人可真像公狗似的喜歡圍著母狗轉!就拿那個頭髮蓬亂、皮帶束在病號衫外面的傢伙來說,只要那個叫卓妞的護士值夜班,他就纏著跟她擁抱!」

  「什麼?……是怎麼回事?……」漢加爾特問她的病人。「請您再說一遍。」

  病人也就又說一遍。

  沒錯,昨天夜裡是卓姐值班!昨天夜裡,正是刻度盤上亮著綠光的時候……

  「對不起,請您再從頭詳詳細細地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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