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癌症樓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她就這樣走著,走了很久,一切樂趣盡在其中。

  她臉上時不時浮起笑容。

  昨天是「三八」婦女節,但她感到自己心情壓抑,仿佛遭到鄙棄。而今天是普通的工作日,情緒卻如此輕鬆愉快。

  今天之所以有節目的心情,是因為她感覺到自己對了。蘊藏在心底的、堅信不疑的那些論點遭到嘲笑,不被承認,而你賴以維繫的那根線,今天卻突然發現是一條鋼絲,它的可靠性竟得到這樣一個飽經滄桑、多疑而又倔強的人的承認,而且這個人自己也滿懷信心地攀住它。

  他們就像在人心相隔的無底深淵上空一起乘高架纜車徐徐滑行,彼此都能充分信任。

  這簡直使她欣喜若狂!要知道,儘管你明白自己精神正常,並非瘋癲,但這還不夠,還需要聽到別人說你精神正常、並非瘋癲,況且這個別人又非同一般!她只想對他表示感謝,感謝他說了那樣的話,感謝他經歷了那樣的坎坷還能保持自己的本色。

  感謝是一回事,而目前需要做的是向他解釋激素療法的必要。他否定了弗裡德蘭德,但同樣也否定激素療法。這裡存在著矛盾,但從邏輯上來看,病人是沒有過錯的,倒是要追究醫生的責任。

  這裡存在矛盾也罷,不存在矛盾也罷,反正必須說服他接受這種治療!不能聽任這個人又被腫瘤抓回去!她愈來愈激動:必須說服他,必須拗過他,非把這個人的病治好不可!但要苦口婆心說服這樣一個伶牙俐齒而又固執己見的人,首先必須有充分的自信。可是在遭到他的指責時,她自己猛然醒悟:他們醫院裡所採用的激素療法是根據全蘇的統一指示進行的,它以廣泛的腫瘤類別為對象,論點是相當籠統的。現在她不記得有哪一篇專題學術論文是具體論述激素療法足以有效遏制精原細胞瘤的,而這類文章可能不止一篇,況且還有國外的。為了給予證明,必須把這些文章統統讀了。總的說來,她來得及讀過的實在不多……

  但是現在卻不同了!現在她什麼都來得及做!現在她一定要去讀這些文章。

  科斯托格洛托夫有一次毫不客氣地對她說,他看不出他那個用藥草治病的立醫生哪點不如科班醫生,還說在醫學方面他沒看到數學式的精確數據。當時滾加幾乎是生氣了。但事後一想,這話也有一定的道理。在用愛克斯光破壞細胞的時候,難道他們知道——哪怕是大約知道——遭到破壞的正常細胞占百分之多少,病態細胞又占多少?這比上醫生不稱分量而光憑手抓曬乾了的藥草究竟可靠多少呢?……有難解釋過世世代代沿襲下來用普通芥末膏治病的道理?或者:人們都一股腦地用青黴素治病,可是在醫學界有誰做過認真的解釋,青黴素效力的實質是什麼?難道這不是一個糊裡糊塗的問題…這需要注意多少醫學雜誌上的文章啊,要讀,要思考!

  但現在她什麼都來得及做!

  瞧,真快,她不知不覺已到了自家門前的院子裡!她登上幾級梯階,跨進欄杆上掛滿誰家的地毯、擦腳勢的公用涼臺,穿過有不少凹坑的水泥地,興沖沖地用鑰匙打開整套公寓合用的那扇保護層有些地方已經剝落了的門,沿著幽暗的過道往前走——那裡並不是每一盞電燈都可以開的,因為它們分別接在各家的電度錶上。

  她用另一枚鑰匙(英國貨)打開了自己房間上的保險鎖,這間斗室此刻在她看來一點也不陰鬱。同市內所有的底層窗戶一樣,這房間的窗上也裝有防盜賊的柵欄。這時室內已有點昏暗,只有早晨才能射進明媚的陽光。我加在門口停住腳步,大衣也不脫就驚奇地望著自己的房間,仿佛望著新的住所。在這裡倒是可以過得挺好、挺快活的!大概,此時只是願換一塊臺布。有的地方的灰塵要抹去。牆上的畫也許該換上《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要塞的白夜》和《阿盧普卡的柏樹》。

  但是,脫去了大衣和系上了圍裙之後,她卻先到廚房去了。她模模糊糊記得,在廚房裡該從哪件事情做起。對了!應當把煤油爐點起來,給自己做點吃的東西。

  然而,鄰居的兒子,那個中途輟學的健壯的小夥子,把一輛摩托車推到了廚房裡,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拆卸,把零件—一放在地上塗油。夕陽照了進來,映得廚房裡相當亮堂。當然,要擠到自己的桌子跟前去也可以,但薇加忽然完全不想在這裡忙活了,而只想到房間裡去,一個人待在那裡。

  就連吃東西也不想了,一點也不想!

  於是她回到自己房間裡,欣然把保險鎖咋嚷一聲鎖上。今天她完全沒有必要走出房間了。玻璃缸裡有巧克力糖,可以不慌不忙地咬著吃……

  薇加在媽媽留下的五斗櫥前蹲下來,拉開了一隻很沉的抽屜,裡邊放著另一塊臺布。

  不,先得把灰塵抹去!

  而在這之前,又先得換上普通點的衣服!

  薇加興致勃勃地一次次轉換著念頭,就像跳舞時不斷變化舞步似的。每一次轉換都給她帶來新的樂趣,跳舞的樂趣亦在其中。

  也許,該先把《要塞》和《柏樹》掛上?不,這要動用錘子、釘子,而幹男人的活最使人不愉快。暫時就讓原來的畫那麼掛著好了!

  於是她拿起一塊抹布在房間裡抹灰塵,一邊以微弱的聲音哼著小曲。

  但她幾乎是一眼就看到昨天收到的那張彩色的明信片,它斜靠在一隻凸肚的香水瓶上。明信片的正面是紅玫瑰、綠緞帶和一個淺藍色的「8」字。反面則是打字機用黑色字體打出的幾句祝辭。這是基層工會寄給她祝賀國際婦女節的。

  凡是節日,對於單身的人來說,都是一種負擔。而婦女節,對於一個年華正在逝去的單身女人來說,更是難以忍受的!姨居和未嫁的女人聚在一起喝酒唱歌,似乎表示她們很快活。這個院子裡昨天就有這樣一次聚會。有個婦女的丈夫也在她們之中;後來她們喝醉了,就輪流跟那個男人接吻。

  基層工會對她的祝賀沒有任何嘲笑的意味:祝她在勞動中取得巨大成就,祝她個人生活幸福。

  個人生活…有如一副總是滑下來的面具。無非是一條被拋棄的死蛹。

  她把明信片撕成了4片,扔進了廢紙簍。

  她繼續收拾屋子,指試香水瓶、展示克裡米亞風景的一座玻璃的金字塔式模型、收音機旁的唱片盒、電唱機的塑料匣子。

  此時此刻她可以聽自己的任何一張唱片了,無須擔心觸到痛處。可以放那張使她忍受不了的:

  如今,跟過去一樣,我仍然獨自一人……

  不過她找了另外一張放上去,打開了收音機上控制唱機的開關,爾後坐到媽媽留下的深靠背圈椅裡,把穿著長筒絲襪的兩隻腳也蟋到了椅子上去。

  揩灰塵的抹布一隻角仍握在她心不在焉的手中,像一面三角旗垂向地板。

  房間裡已變得晦暗,收音機的刻度盤清晰地閃著綠光。

  這是芭蕾舞劇《睡美人》組曲。現在是柔板,接下來就是「仙女出現」的段落。

  蔽加聽著,但不是為自己聽。她想像著,一個被雨淋濕、疼痛難忍、瀕臨死亡、從未得到過幸福的人從歌劇院的包廂裡聽這段柔板,該有什麼樣的感想。

  她把這段柔板再放一遍。

  又放了一遍。

  她開始談話了,但不出聲。她在想像中同他談話,仿佛他就坐在那裡,隔著一張圓桌,也是在閃著綠色微光的晦暗中。她在說她必須說的話,並且也聽他說:她能正確無誤地聽到他可能回答的話。雖然很難預料他這個人會做出什麼反應,但薇加對此似乎已經習慣了。

  她就今天的話題繼續跟他談。根據他們目前的關係還怎麼也說不出口的話,現在倒是可以說了。她在向他闡述自己關於男人和女人的理論。海明威筆下的超級男人,不過是一些尚未上升到人的生物罷了,海明威還只是在淺水裡浮游。(奧列格必定會嘟噥說,他從未讀過海明威的什麼書,甚至還會誇耀:部隊裡沒有那種東西,勞改營裡也沒有,)女人需要從男人那裡得到的完全不是這個:女人需要的是溫柔體貼,需要的是安全感——同他在一起,有如有了擋箭牌、避風港。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