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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科斯托格洛托夫對於從自由人那裡聽到的情況怎麼也無法想像:兩年前的這一天老年人哭,姑娘們也哭,整個世界如喪考批。對他來說,這實在是不可思議,因為他記得他們那裡當時的情景。那天忽然不放他們出去幹活,營房的門鎖也不打開,就那麼把他們關在裡邊。營區外面的廣播喇叭本來隨時都聽得見,這天卻關掉了。所有這一切合在一起,說明頭兒們不知所措,好像是大禍臨頭。而頭兒們有了禍殃,犯人們喜在心上!不用出工,躺在床上,飯自會送來。起初大夥盡睡大覺,後來覺得蹊蹺,再後來就彈吉他,彈班杜拉,串床鋪竊竊私議。囚犯們不論被關到什麼偏僻的地方,事情的真相總是會滲透進去!或者通過切面包的女人,或者通過開水房,或者通過伙房。這樣也就漸漸傳開去,傳開去!起初還不太肯定,而只是在營房裡走來走去的時候,偶爾坐到床鋪上:「喂,夥計們!看來,凶神蓋床單啦……

  「你說什麼???」——「我怎麼也不會相信!」——「我倒是完全相信廣——「早就到時候了!」於是,大夥大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吉他彈得更響了,三弦琴也彈得更響了!可是,整整一天一夜沒打開過營房門。第二天早晨,在西伯利亞還很冷,全勞改營的人都奉命出去列隊,一個少校、兩個大尉和幾名中尉全都到場。由於傷心臉色發黑的少校開始宣佈:

  「我懷著深切的悲痛……告訴你們……昨天,在莫斯科

  囚犯們那皮膚粗糙、顴骨突起、醜陋不堪的黑臉開始呲牙咧嘴地現出怪相,他們差點兒沒公開歡呼。看到這種即將笑出來的面部表情,少校暴跳如雷地命令道:

  「帽子!摘下來!!」

  於是幾百名囚犯在刀刃上猶豫不定:不搞吧,暫時還不可能;摘掉吧,實在是違心和委屈。然而就在這時,營裡擅長惡作劇的那個天生幽默的人,搶在所有的人前頭,把自己頭上的一頂假毛皮的斯大林式的帽子摘了下來,拋向空中!——作為他執行了命令!

  幾百人都看見了!於是紛紛把帽子拋向空中!

  少校氣得透不過氣來。

  經歷過這樣的場面之後,如今科斯托格洛托夫瞭解到,當時老年人哭了,姑娘們哭了,整個世界如喪考地……

  恰雷回來時更高興了,而且又帶來滿滿一提兜食品,不過提兜已是另一隻了。有人暗暗冷笑,而恰雷自己則首先公開地笑了起來:

  「唉,你拿這些娘兒們有什麼辦法呢?既然她們喜歡這樣,那為什麼不讓她們高興呢?這會礙誰的事?

  不管是什麼夫人和太太,反正會送上門來!……」

  接著他就哈哈大笑起來,引得聽的人也都咧著嘴笑,他自己笑得直擺手。魯薩諾夫也由衷地笑了起來,因為馬克西姆·彼得羅維奇的順口溜編得很逗。

  「那麼您的太太怎樣呢?」艾哈邁占樂得氣兒透不過來。

  「甭提了,老弟,」馬克西姆·彼得羅維奇歎了口氣,把食品一一放進床頭櫃裡。「咱們的法律需要改革一下。這個事兒倒是穆斯林的辦法比較合乎人道。比如說,從去年8月份開始,允許人工流產了,生活中的這個問題也就大大簡化了!的確,女人為什麼要孤單單地過日子呢?一年當中哪怕有人去看她們一次也好。對出差的人來說也是方便的: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一個安樂窩。」

  食品中間又隱隱約約露出一隻深色的玻璃瓶子。恰雷掩上了床頭櫃的小門,拿著空提兜走了。他很快就回來了,看來對這個娘兒們他並不十分嬌寵。

  他像當初葉夫列姆那樣,在通道的同一個地方停住了腳步,一邊望著魯薩諾夫,一邊搔了搔後頭上的夜發(他的頭髮無拘無束,顏色介乎亞麻如燕麥稈之間):

  「鄰居,咱們一起吃點,怎麼樣?」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會意地微微一笑。不知怎麼今天的午飯遲遲沒有送來,而看到馬克西姆·彼得羅維奇興致勃勃地把食品一樣樣放進床頭櫃以後。他根本不想吃那種普通的午飯了。況且,馬克西姆·彼得羅維奇本人及其厚嘴唇上流露出的微笑能夠引起一種愉快的、願意品嘗美味的感覺,使你不由得恰恰想跟他一起進餐。

  「來吧,」魯薩諾夫邀請他到自己的床頭櫃這邊來。「我這裡也有一些吃的東西……」

  「來兩杯,怎麼樣?」恰雷彎身問道,他那麻利的兩手已在忙著把瓶瓶罐罐、一包一卷往魯薩諾夫的床頭櫃上搬。

  「這可不行!」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搖搖頭。「得我們這種病是嚴格禁止……」

  一個月以來,病房裡任何人連想都沒敢想,可是對恰雷來說,不這樣似乎就沒法活。

  「你叫什麼名字?」他已經到了魯薩諾夫床前的過道裡,同他促膝而坐。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

  「帕沙!」恰雷親熱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別聽醫生那一套!他們治病等於把人往墳墓裡整。咱們可是要活呀——活得逍遙自在!」

  馬克西姆·恰雷憨直的臉上顯出信心十足和友好的樣子。今天是星期六,醫院裡在星期一之前一切治療均告暫停。晦暗的窗外雨下個不停,把魯薩諾夫同他所有的親人和朋友統統隔開了。報紙上沒登悼念的照片,無以名狀的委屈情緒凝結在心頭。電燈早就趕在漫漫長夜到來之前照得病房亮堂堂,在這種情況下,此時倒是可以跟這個著實可愛的人一起喝一杯,吃一點,爾後打打撲克。(他玩撲克,對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朋友們來說,也會是條新聞!)

  恰雷可真是個機靈鬼,酒瓶已被他放在枕頭底下了。他用一個手指使瓶蓋開了封,在膝蓋旁邊悄悄地給兩人各斟了半杯。他們就在那裡碰了碰杯。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真正按俄羅斯人的風格,把前不久的恐懼、禁忌和誓言一概置之不顧,只想洗去心頭的鬱悶,讓自己感到溫暖。

  「咱們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帕沙!」恰雷安慰他說,他那怪模怪樣的面孔忽然變得嚴肅起來,甚至變得很凶。「誰活夠了,那他儘管等死好了,可咱們倆一定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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