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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是這麼回事,」瓦季姆說得很輕,「形式上前不久頒佈過一項規定,不紀念逝世日,只紀念誕辰日。但是從文章本身來看,毫無疑問…」

  他怏怏不樂地搖搖頭。

  他似乎也有一種委屈的感受。首先是為死去的父親不平。他記得父親是多麼熱愛斯大林!——不消說,超過對他自己的愛(父親從來不為自己謀求什麼)。也超過對列寧的愛。而且無疑超過對妻子和兒子的愛。提起家庭時他可以心平氣和、談笑風生,可是,提起斯大林時他卻從來不是這樣,他的聲音都會發抖。斯大林的像,一張掛在父親書房裡,一張掛在吃飯間裡,還有一張掛在孩子房間裡。孩子們在成長過程中始終看到牆上那兩道濃眉、那濃密的胡髯、那莊重的面容,這面容似乎永遠與恐懼和輕浮的歡樂無緣,其全部感情都壓縮在一雙黑眼睛的絲絨般的光澤中。還有,斯大林發表的每一次講話,父親都總是自己先從頭到尾讀過,然後選幾段念給孩子們聽,給他們講解:這裡,思想是多麼深刻,闡述得多麼精闢,而且,用的是多麼純正的俄語。後來,父親已經去世,瓦季姆也長大了,他才開始感到那些講話的語言似乎淡而無味,而思想一點也不凝練,倒是可以用簡短得多的方式表達,像原先那樣的篇幅本來是可以包含更多的思想的。他心中那麼想,嘴上卻怎麼也不會說。他覺得,口頭上還是以表達從小養成的崇敬之情較為合乎道理。

  偉人逝世的那一天,瓦季姆還記憶猶新。老年人、青年人。孩子們都哭了。姑娘們號啕大哭,小夥子們默默地抹著眼淚。從淚水匯成的這片汪洋大海來看,似乎不是死了一個人,而是整個宇宙裂開了一道縫隙。給人的感覺是,縱使人類能熬過這一天,繼續存在的日子也不會太久。

  可是到了兩周年的時候,連表示悼念的黑框也沒有花費油墨印上。甚至找不到這樣一句普通的溫暖的話:「兩年前與世長辭……」而上次大戰中無數戰士正是喊著那個人的名字衝鋒陷陣,作為他們說完人生的最後一句話而倒下的。

  倒不是僅僅由於瓦季姆從小受到了那樣的教育(習慣他能夠改變),而是全部理智要求他考慮,對這位死去的偉人應當表示敬意。那偉人是光明的化身,他放射的光輝讓人確信明天不會脫離先前的軌道。他提高了科學的地位,提高了學者的地位,把他們從工資、住房等瑣事中解放了出來。科學本身也要求他的穩定性、他的一貫性:即使明天也不要出現任何動盪,不要迫使學者們分散精力,脫離他們那最有貢獻。最有意義的工作,而去處理社會結構方面的一些紛爭,去教育低能兒,去說服笨蛋。

  瓦季姆心情憂鬱地拖著自己的那條病腿回到床位上去。

  這時恰雷高高興興地回來了,帶著一提兜吃的東西。他把各種食品—一放進自己的床頭櫃裡,那床頭櫃是放在另一邊,不是放在靠魯薩諾夫這邊的通道頭上,他一邊放一邊謙和地笑著說:

  「趁胃還沒切除的這最後幾天能吃就吃!要不,往後光剩下腸子,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魯薩諾夫真是無限羡慕恰雷:這才是樂觀主義者!這才是好樣的!

  「醋漬番茄……」恰雷繼續在往床頭櫃裡放食品。他用手指直接從瓶子裡撈出一隻來吞了下去,眯縫著眼睛說:「啊,真棒!……

  嘿,還有小牛肉。煎得多嫩,一點也不幹硬。」他碰了碰,舔舔指頭。「好一雙女人的巧手!」

  「這麼說,您無疑是本地人,』他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說。

  「不,我不是本地人。我只是經常到這裡來出差。」

  「那就是說,您愛人在本地?」

  但這話恰雷沒聽過去,他把空提兜拿走了。

  回來後,他打開床頭櫃,眯縫起眼睛往裡面瞧了瞧,又吞下一隻番茄,接著就關上了櫃門。得意地晃了晃腦袋。

  「喂,剛才咱們講到哪兒啦?現在接著來。」

  在這段時間裡艾哈邁占已找到了第四個牌友——樓梯上的一個哈薩克青年。其時艾哈邁占正坐在自己床上,用俄語加上手勢繪聲繪色地向這個哈薩克青年講述,我們俄國人怎樣把土耳其人打得狼狽逃竄(昨天晚上他到另一棟樓去看了電影《攻克普列文》。現在他倆都走過來,又把那膠合板安放在兩張床鋪之間,興致比剛才更高的恰雷,用一雙靈巧的手迅速地理著紙牌,讓他們看各種樣板:

  「就是說,剛才講到富爾,對嗎?富爾就是手中的牌正好湊到三張同點,再加一個對子。懂了嗎,車臣人?」

  「我不是車臣人,」艾哈邁占搖了搖頭,不過並沒生氣。「參軍以前我才算是車臣人。」

  「那好。接下來是同花。這就是指5張牌都是同一花色。再往下是4張同點,第五張隨便什麼都可以。然後是小同花順子。就是同一花色的順於牌,從9到K。瞧,就是這樣的……或者是這樣的……還有大的,叫大同花順子……」

  並不是一下子就能什麼都明白,不過馬克西姆·彼得羅維奇要他們相信,在玩的過程中會更清楚是怎麼回事。而主要的是,他如此好心好意地講解,講得那麼親切,口齒那麼清楚,使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由衷感到溫暖。這樣一個可親可愛的人,這樣一個可以信賴的人,他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醫院的大病房裡遇到!瞧,他們圍坐在一起,形成一個多麼團結友好的集體,這樣一小時接一小時地玩牌,每天都可以玩下去,何必去想疾病呢?何必去想其他不愉快的事情呢?馬克西姆·彼得羅維奇是對的!

  魯薩諾夫剛想預先說明:在他們還沒有完全掌握牌的打法時,不賭錢,——忽然門口有人問:

  「誰是恰雷?」

  「我是恰雷!」

  「到樓下去,您妻子來了!」

  「呸,這娼婦!」馬克西姆嫩得羅維奇並無惡意地華了一口,「我對她說過了,星期六不要來,星期日來。差點兒沒撞車!……

  咯,對不起,弟兄們。」

  牌又沒玩成,馬克西姆·彼得羅維奇走了,而艾哈邁占和那個哈薩克青年把牌先拿去複習,練著玩。

  於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又想起了腫瘤和3月5日,從角落裡感覺到貓頭鷹那不以為然而又緊盯不放的目光,可是轉過身去,卻看到啃骨者睜著的眼睛。這人根本沒有睡著。

  科斯托格洛托夫在這段時間裡根本沒睡,當魯薩諾夫和瓦季姆寨寨奉寒翻閱報紙和竊竊私語的時候,他每句話都聽見了,故意不睜開眼睛。他很想聽聽他們說些什麼,聽聽瓦季姆怎麼說。現在他已用不著把報紙拿過來打開看了,一切都已清清楚楚。

  又突突地跳起來了。心突突直跳。心在揭一扇鐵門,這門本來永遠不會打開,可是現在卻發出了一種軋軋的響聲!居然還顫動了一下!環扣上的鐵銹也開始散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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