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癌症樓 | 上頁 下頁
九四


  第四個人似乎還物色不到。

  「沒關係,您先就那麼給我們講好了。」魯薩諾夫興致很高。瞧,他坐在那裡,像個健康人似的,兩腿垂到地板上。腦袋轉動時,頸部的疼痛比以前輕多了。膠合板不過是塊膠合板罷了,可是在他看來,簡直就是一張小小的牌桌,被天花板上射下來的歡快的強光照亮。紅黑花色在紙牌光滑的白色襯底上顯得十分清晰醒目。也許,的確應當像恰雷那樣對待疾病,說不定那樣一來疾病當真會自然而然地好轉?幹嗎要哭喪著臉呢?幹嗎要老是往壞處想呢?

  「那就講吧,還等什麼呢?」艾哈邁占催促道。

  「好吧,」恰雷以放電影膠片的速度使全副紙牌從自己那有把握的手指中間過了一遍:不需要的剔到一邊,需要的留下。「要用的牌是從95gA。花色的順序是:梅花、方塊、紅心和黑桃。」他把每一種花色都叫艾哈邁占看一看。「懂了嗎?」

  「是的,懂了!」艾哈邁占十分滿意地回答說。

  馬克西姆·彼得羅維奇把選出來的牌時而弄彎彈響,時而稍稍一洗,繼續講解:

  「每人分到手5張牌,其餘的放在中央。現在要弄清楚牌的大小和順序。組合是這樣進行的:對子。」他給看了看。「兩副對子。順子——也就是5張牌依次相連。像這樣就是。或者這樣也是。接下來便是3張同點。再就是富爾……」

  「誰是恰雷?」有人在門口問。

  「我是恰雷!」

  「到樓下去吧,您妻子來了!」

  「帶沒帶提兜,您沒看見嗎?……好吧,弟兄們,暫停。」

  他精力充沛、無憂無慮地向門口走去。

  病房裡靜了下來。電燈像晚上一樣亮著。艾哈邁占回到了自己床上。內利妞很快就灑了一地的水,大夥都得抬起腿把腳擱到床上。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也躺了下來。他總是感覺到那只貓頭鷹從角落裡投過來的目光——帶著指責似的從側面死死地壓迫著他的頭部。為了減輕這種壓迫,他問:

  「您呢,同志,是什麼病?」

  但是,那個陰鬱老頭甚至沒有迎著問話的人做出任何有禮貌的表示,仿佛那不是在問他。他那泛紅的錢褐色的圓眼睛似乎是從魯薩諾夫的腦袋旁邊望了過去。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沒等他回答,就開始逐張查看手中那光滑的紙牌。就在這時他聽到低沉的聲音:

  「同樣的東西。」

  跟什麼是「同樣的東西」?愚昧無知…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現在不再看他了,只顧仰臥在床上,就那麼躺著尋思。

  恰雷的到來和玩紙牌的事使他分了心,本來他在等報紙。今天這個日子太令人難忘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有特殊意義的日子,根據報紙可以對未來做很多預測。而國家的未來也就是你個人的未來。報紙會不會整個版面都加上黑框?還是只加在頭一版上?照片占通欄還是占四分之一的版面?標題和社論會用什麼樣的措辭?自從2月份撤換了一大批人以後,這一切就格外意義重大。要是像平時那樣上班,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倒是可以從別人那裡獲得一些消息,可是在這裡,消息的推一來源就是報紙。

  內利妞在床與床之間擠來擠去,任何一條通道都容納不下她。但她擦洗得很快,瞧她快收尾了,馬上就會把橫貫整個病房的那條通道擦完。

  瓦季姆照完了愛克斯光回來,就沿著這條通道走進病房,他小心翼翼地挪動著那條病腿,面部不時由於疼痛而受到牽動。

  他隨身帶著報紙。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向他招手:

  「瓦季姆!到這兒來坐一會兒。」

  瓦季姆停住腳步,躊躇了一下,隨後拐進魯薩諾夫床邊的那個通道,坐下來時兩手稍稍提著那條褲腿兒,免得擦到痛處。

  看得出報紙已被瓦季姆打開過,現在折得跟剛到時不一樣。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一接到報紙,馬上就發現版面的四周沒有黑框,第一版上也沒有照片。他急忙往下翻,仔細察看,報紙颯颯響,但是直翻到最後一版,哪兒也沒找到照片、黑框或大的標題,似乎根本沒有什麼文章?!

  「沒有?什麼也沒有?」他問瓦季姆,可是不敢說出究竟沒有的是什麼。

  他跟瓦季姆素昧平生。雖然瓦季姆也是個黨員,但是還太年輕,也不是領導幹部,而只是一個方面的專業工作者。很難想像他頭腦裡可能裝些什麼。不過有一次他倒使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十分放心:病房裡在談論一些民族被集遣的事,瓦季姆從他的地質學書本上抬起頭來,朝魯薩諾夫看看,聳了聳肩膀,悄聲對他一個人說:「那就意味著,總是有點問題。在我們國家,不會無緣無故讓人流遷。」

  就是通過這句正確的話,可以看出瓦季姆的聰明和思想上的堅定。

  看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沒有看錯人!此時他無須向瓦季姆解釋自己指的是什麼,瓦季姆本人已經先找過了。他還把魯薩諾夫由於激動而沒有留意的一篇底欄文章指給他看。

  這是一篇普普通通的底欄文章。一點也不引人注意。沒有任何照片。只不過是科學院院士寫的一篇文章。而且,不是為逝世兩周年而寫的紀念文章。沒提全民的悲痛!沒提他「活著並將永世長存」!而是關於「斯大林和共產主義建設的若干問題」。

  難道僅此而已?難道只是「若干問題」?僅僅是這些問題?建設方面的問題?為什麼要談到建設?這樣也可以寫有關防護林帶方面的文章9赫赫戰功哪裡去了?哲學天才在哪兒?科學泰斗哪裡去了?全民敬愛何以不提?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皺緊了額頭,懷著痛苦的心情透過眼鏡望著瓦季姆那黝黑的面孔。

  「這怎麼可能呢?…,」他謹慎地扭過頭去看看背後的科斯托格洛托夫。看來,科斯托格洛托夫是睡著了:眼睛閉著,頭還是那麼倒垂著。「兩個月以前——才兩個月,可不是嗎?——您該記得,是誕生75周年!一切都還按過去那樣:巨幅照片!大字標題——《偉大的繼承者》。可不是嗎?……啊?……」

  不,甚至不是危險,不是由此而產生的威脅到還活著的人們的那種危險,而是忘恩!忘恩——這才是此刻最使魯薩諾夫痛心的事情,仿佛他自己的個人功績、他自己的無可非議的品德被唾棄、被否定了。既然震撼世紀的光榮在不到兩年的時間裡就被啃齧殆盡,既然最最敬愛的、最最英明的、你所有的頂頭上司以及上司的上司都得服從的那個人,在24個月之內就被推倒了,被壓在底下,那還有什麼指望?還有什麼靠得住?在這種情況下怎能恢復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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