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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能到哪兒去呢?還不是跟你一樣,到調查委員會去。」

  「什麼調查委員會?」帕維爾在想。他好像是被叫到另一個地方去的,但怎麼也想不起究竟是什麼地方。

  他跟上茲韋涅克的步伐,和他一起走得很快,精神抖擻,朝氣勃勃。他感到自己還不滿20歲,是個單身小夥子。

  他們經過一個很大的辦公廳,裡面有許多辦公桌,坐在那裡辦公的是一些知識分子,其中有打著領帶的老會計,蓄著神甫式的大鬍鬚;有翻領鈕絆上別著鉚頭徽章的工程師;有貴婦式的老女人;有濃妝豔抹、裙子短到膝蓋以上的妙齡女郎打字員。他和茲韋提克清晰地踏著4只靴子的腳步一走進去,所有這30來個人就都把股轉向他們,有的微微欠身,有的坐著哈腰,大家都目送著他們,每一個人臉上都神色惶惶,而帕維爾和揚茲韋涅克卻十分得葛。

  他們走進隔壁的房間,跟委員會的其他成員握手問好,然後坐在桌旁,文件夾則放在紅色臺布上。

  「那就放人進來吧!」主席文卡吩咐道。

  開始放人了。第一個進來的是衝壓車間的格魯莎阿姨。

  「格魯莎阿姨,你到這兒來幹什麼?」文卡感到奇怪。「我們是在清洗機構,而你來做什麼?怎麼,你是鑽進機構裡的嗎?」

  大家都笑了起來。

  「唉,不是這麼回事,」格魯莎阿姨並不著急。「我有個女兒還沒長大,得把她安置到幼兒園裡去,行嗎?」

  「好吧,格魯莎阿姨!』加維爾大聲說。「你寫個報告,我們來設法安置。你的女兒,我們一定會安置的!可現在你別干擾,我們馬上就要清洗知識分子了!」

  他伸手去取玻璃瓶,想倒點水喝,可是瓶子是空的。這時,他向鄰座的人點點頭,示意他把桌子另一頭的玻璃瓶遞過來。瓶子遞了過來,但那也是空的。

  他口渴難忍,喉頭像著了火似的。

  「喝水!」他請求道。「喝水!」

  「馬上就來,」漢加爾特醫生說。『喝上就會給您送水來。」

  魯薩諾夫睜開了眼睛。她坐在他身邊的床上。

  「我床頭櫃裡有糖漬水果,』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聲音微弱地說。他渾身發冷、關節疼,腦袋裡略略地敲個不停。

  「好吧,我們這就給您倒糖漬水果,」漢加爾特的兩片薄薄的嘴唇露出了微笑。她親自打開了床頭櫃,取出一瓶糖漬水果和一隻玻璃杯。

  窗外想必洋溢著夕陽的光輝。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斜著眼睛在看漢加爾特倒糖漬水果,提防她偷偷撒進毒藥什麼的。

  酸甜的糖漬水果沁人心脾。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躺在枕頭上從漢加爾特手中把一杯都慢慢吃了下去。

  「今天我覺得很不舒服。」他訴說道。

  「還算不錯,您頂過來了,」漢加爾特表示了不同的意見。「只不過因為我們給您加大了劑量。」

  新的疑慮刺痛了魯薩諾夫。

  「怎麼,每一次你們都要加大劑量嗎?」

  「以後每次就打這麼多。您會習慣的,習慣了以後就不那麼難受了。」

  然而,頜下的腫瘤依然像個蛤蟆似的趴在那裡。

  「那麼最高法…」他欲問又止。

  他已經鬧糊塗了,分不清什麼是夢吧,什麼是真話。

  第十七章 伊塞克湖草根

  對魯薩諾夫接受全劑量的反應如何,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不放心,所以一天去看了他好幾次,就連下班之後也沒有馬上就走。如果按排定的順序由奧林皮阿達·弗拉季斯拉沃夫娜值班的話,她就用不著去那麼多次了,可是奧林皮阿達還是被調去參加工會司庫的學習班,今天替換她的是圖爾貢值班,而圖爾貢這個人是很不可靠的。

  魯薩諾夫接受注射之後很不好受,但還沒到忍受不了的限度。打過針之後就讓他服了安眠藥,他雖然沒有醒過,但老是翻身、扭動和呻吟。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每次都要停留一會兒,對他進行觀察,聽聽他脈搏的跳動。他有時蟋縮著身子,有時又伸直兩腿。他的臉已變得通紅,殲淡淡的。他的這個不戴眼鏡而又擱在枕頭上的腦袋,已不再顯得那麼官氣十足。禿頂上所剩無幾的稀疏白髮緊緊地貼在顱頂上。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到病房裡去的次數雖多,但她同時也兼顧別的事情。波杜耶夫要出院了,他被認為是病房裡的組長,這個職務雖然有名無實,但總得有人擔任。所以,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離開魯薩諾夫的病床轉向鄰近一位病號的時候宣佈說:

  「科斯托格洛托夫。從今天起您擔任病房裡的組長。」

  科斯托格洛托夫是和衣躺在被子上看報紙的(漢加爾特已是第二次進來,而他仍在看報)。漢加爾特總是無法預料他會做出什麼奇怪的反應,所以說這句話時臉上還帶著淡淡的微笑,似乎是在解釋,她自己也知道這只不過是一種形式罷了。科斯托格洛托夫的視線離開報紙,仰起愉快的面容,不知該怎樣表示對醫生的尊敬,便稍稍屈起在床上伸得很直的兩條長腿。他態度非常友好地說了這樣一番話: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您是想讓我在道義上蒙受不可彌補的損失。任何一個當官的都免不了要犯錯誤,而有時還會權迷心竅。因此,經過多年的反復思考,我發誓不再擔任什麼行政職務。」

  「那就是說,您曾經擔任過,對嗎?而且,職務還挺高,是吧?」她也善於以開玩笑的口吻跟他談話。

  「最高職務是副排長。不過實際上職務還高些。我們的排長因為實在遲鈍和無能被送去進修,進修出來之後至少得當個炮兵連長,但不再回到我們炮兵營。而上面派來接替他的另一位軍官,一下子就被提到上面的政治部裡去了。我們的營長對此並不反對,因為我是個挺棒的測繪兵,小夥子們也都聽我的。這樣,我雖然只有上士軍銜,卻擔任了兩年代理排長——從葉列茨直打到奧得河畔法蘭克福。順便說一句,不管有多麼可笑,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歲月。」

  他雖然把兩條腿屈了起來,但畢竟不大禮貌,所以還是把腿垂到了地板上。

  「您瞧,」漢加爾特在聽他講或自己在講話的時候,微笑始終沒有從臉上消失。「既然是這樣,您何必推辭呢?如今這差使也會使您滿意的。」

  「這真是妙不可言的邏輯!——會使我滿意!而民主呢?您豈不是在踐踏民主原則:病房的人又沒選我,選舉人連我的履歷也不知道…順便說說,您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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