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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您怎麼知道的?」

  (他只是這樣問罷了,其實心裡明白,這小夥子剛剛看過他的那張紙:剛才那句話同紙上一字不差!)

  但是電焊工什麼也沒有回答,逕自走了。魯薩諾夫十分焦急!很顯然,他的告密信就在這兒附近,應當儘快找到它,儘快!

  他似乎是在一些牆垣之間闖來闖去,拐來拐去,心早就跑到了前面去,可是兩條腿跟不上,腿動得太慢了,真是毫無辦法!但總算看到一張紙!他立刻想到,這准是它。他想向它跑過去,可是兩腿卻動也不動。於是他趴下來,主要靠胳膊推動身體向那張紙爬去。但願別被別人先搶去!但願別人別跑在前頭,別被別人搶走了!快了,快到了……終於,他抓住了那張紙!是它!!可是手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連撕掉它的力氣都沒有,他肚皮貼在地上休息一會兒,而那張紙就壓在身下。

  這時有人在推他的肩膀。他決定頭也不回,不放開身下的那張紙。可是推他推得很輕柔,這是一隻女人的手在推。這時魯薩諾夫猜到了,正是葉利昌斯卡妞本人。

  「我的朋友!嗅,我的朋友!請告訴我,我的女兒在什麼地方?」她聲音柔和地問道,想必是俯身緊貼著他的耳朵。「您把她弄到哪裡去了?」

  「她呆在一個好地方,葉連娜·費奧多羅夫娜,您放心好了!」魯薩諾夫回答說,但頭並沒轉向她。

  「究竟在哪兒呢?」

  「在兒童收容所。」

  「在哪個兒童收容所?」她並不是審問他,不過聲音聽起來是十分憂鬱的。

  「這我倒是真的不知道。」他的確想告訴她,可是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不是他親自送去的,況且從那兒又有可能轉送到別處去。

  「是不是還用我的姓呢?」她在他肩後提問,聲音聽起來可說是溫柔的。

  「不是,」魯薩諾夫流露出同情。「有過那種規定:必須換一個姓。與我毫無關係,是那樣規定的。」

  他躺在那兒回想,當初他對葉利昌斯基夫婦甚至可說是有過好感。他跟他們沒有任何冤仇。如果說他不得不告那老頭兒的密,純粹是由於丘赫年科要求他那樣做,因為葉利昌斯基礙丘赫年科的事。老頭入獄以後,魯薩諾夫出於真心照顧他的妻子和女兒,就在葉利昌斯卡妞意識到自己即將被捕的時候,她把女兒託付給魯薩諾夫了。至於後來怎麼會弄得他還寫了告發她的信,他記不起來了。

  現在,他從地上回過頭去,想看她一眼,可是她已不在那兒,連影子也沒有(她不是死了嗎,怎麼會在這兒呢?),可就在這時,他的脖子,右側裡面,感到強烈的刺痛。於是,他把頭放平,繼續趴著。他需要休息一下,他太累了,從來沒這麼疲勞過!渾身酸痛。

  他好像躺在煤礦的一條坑道裡,但他的眼睛已經習慣於黑暗,發現身旁地上有一架電話,上面灑了一些無煙煤的碎屑。這可使他極為驚訝——這裡怎麼會有市內的電話機?莫非它真的能與城裡掛通?要是這樣,就可以打電話叫人給他送點喝的來了。當然,來人把他送到醫院裡去就更好。

  他摘下聽筒,可是聽到的不是撥號音,而是既爽朗又乾脆的聲音:

  「是魯薩諾夫同志嗎?」

  「是,我就是,」魯薩諾夫馬上振作了起來(他似乎一下子就感覺到,這聲音來自上面,而不是下邊)。

  「請到最高法院來一趟。」

  「最高法院?是!馬上就來!好的!」他已準備把聽筒擱好,突然想起來了:「對不起,是到哪個最高法院——舊的還是新的?」

  「新的,」對方冷冷地回答。「快點來。』寧是電話掛斷了。

  他想起了有關法院人事更動的一切!罵自己不該主動拿起了聽筒。馬圖列維奇不見了……克洛波夫不見了…還有貝利亞也不見了!唉,這世道!

  既然叫去,那就得去。他本來是沒有力氣爬起來的,但因為要他去,那他就不得不起來。他四肢用力,身子稍稍抬起了一點,又趴倒了,像一隻尚未學會走路的牛犢。誠然,他們沒給他規定具體的時間,但是說了「快點來」!他終於扶住坑道壁,站了起來。就這樣,他邁著虛弱無力的兩腿,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手始終扶著坑道壁。不知為什麼脖子右側又疼了起來。

  他一邊走一邊想:難道真的要審判我?難道會這麼殘酷無情:事隔那麼多年還要審判我?唉,這次法院的大換班!不會有什麼好兆頭!

  有什麼辦法呢,儘管他對最高司法機關十分尊重,出於無奈,也只得在那裡為自己辯護。他是敢於為自己辯護的!

  他會對他們這樣說:判決不是我作出的!審問也不是我主持的!我只不過提供了一些有關嫌疑的信息。如果我在公共廁所發現報紙的殘片上有被撕毀的領袖像,我有責任把這殘片送到有關部門去,並提供信息。而擺在偵察部門面前的任務,就是要調查核實!也許這是偶然的,也許這不是那麼回事。偵察的目的就是為了查清事實!而我只不過是履行了普通的公民職責。

  他會對他們這樣說:所有這些年頭裡,重要的事情是整頓社會!從思想上整頓!這就非把社會加以淨化不可。而要淨化社會就缺少不了那些不嫌勝的人。

  這些理由在他心中越翻騰,他就越感到怒火中燒,而且越想儘快傾吐出來。這時他甚至希望快點走到,快點被叫去,他可以沖著他們理直氣壯地說:

  「不是我一個人這樣做過!你們為什麼偏偏審問我?這事誰沒參與?要是沒提供過幫助,怎麼竟保住了自己的職位?!……

  古宗?他豈不自己吃了官司!」

  他處在一種十分緊張的狀態,仿佛已經大喊大叫了一通,但隨即發現自己根本沒喊,只是喉嚨腫脹了起來。而且疼痛。

  他似乎已不在坑道裡,而是就在走廊裡走,有人在後面叫他:

  「帕什卡!你怎麼啦,病了嗎?怎麼連步子也邁不動了?」

  他打起了精神,走路似乎也像一個健康人了。他回過頭去,看誰在叫他,原來是茲韋涅克,身穿突擊隊制服,腰束武裝帶。

  「你到哪兒去,揚茲韋提克?」帕維爾問道,同時感到驚奇:為什麼他如此年輕。就是說,當年他是很年輕的,可是從那時起已經過去了多少個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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