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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那好,您就說說吧。」

  她照例說話聲音不大,他也把聲音壓低,讓她一個人聽見。魯薩諾夫在睡覺,紮齊爾科繼續看書,波杜耶夫的床位空著,幾乎沒有人能聽到他們的談話。

  「說來話長啊。況且,我坐著而您站著,我感到很不好意思。這樣跟女同志談話是不合適的。但是,如果這會兒我像士兵那樣站起來在通道上立正,那就會顯得更蠢。您還是在我的床邊上坐下吧,請。」

  「其實,我倒是該走了,」她說,不過,還是在床治上坐了下來。

  「您瞧,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我一生中所吃過的苦頭,大多是由於熱衷於民主。我曾企圖在部隊裡樹立民主作風,就是說,允許大家議論。結果,1939年沒選送我進軍官學校,繼續讓我留下當兵。1940年總算到了軍官學校,可是在那裡由於頂撞領導而被清除了出來。直到1941年才勉強畢業於遠東的一個軍士訓練學校。說心裡話,我沒當上軍官可真感到懊喪,我所有的朋友都成了軍官。年輕的時候這樣的事似乎不能不使人難受。不過,我還是把公道看得高於一切。」

  「有一個跟我很接近的人,」漢加爾特眼睛望著被子說,「差不多也是這樣的遭遇:很有才能,卻始終是普遍一兵。」短暫的停頓、瞬間的沉默掠過他們的腦海,她抬起了眼睛。「不過,您直到今天還是像從前那樣。」

  「您指的是:很有才能還是普通一兵?」

  「很會頂撞人。比方說,您跟醫生談話的一貫態度怎樣?特別是跟我。」

  正如薇拉·漢加爾特所有的談話和動作,她提出這個問題時的態度是嚴厲的,但她的嚴厲十分奇特,可說是整個兒洋溢著一種和諧的美。

  「我頂撞您?我跟您談話可是畢恭畢敬的。您大概還不知道,這是我最禮貌的談話方式呢。如果您指的是第一天的情形,那是因為您無法想像我當時的處境有多麼困難。我幾乎是奄奄一息了,他們才放我出州境。我來到這裡,不料冬天竟下起了傾盆大雨,我只得把氈靴夾在腋下,要知道,我們那邊已經是相當冷了。我的外套淋透了,簡直可以擰出水來。我把氈靴放在行李寄存處,坐上了電車去老城,那裡我有一個地址,還是在前線時我手下的一個士兵留給的。當時天已經黑了,全車的人都勸我不要去,說是會被人殺了的!1953年大赦之後,所有的流氓和騙子都放了出來,從此再也透不住他們了。而我對於那個士兵是不是還在那裡,心裡也沒有把握,至於那條街在什麼地方,誰也說不上來。於是我就去找旅館。有些旅館的前廳那麼漂亮,我這雙腳走進去自己都會感到難為情。有幾處甚至有地方住,可是只要見到我遞過去的不是身份證,而是流放證明,馬上就回答說:『不行!不行!唉,有什麼辦法呢?死我倒是心甘情願,可為什麼要像條狗似的死在籬笆下面呢?我直接到民警局去,對他們說:『聽著,我縣屬￿你們管的。你們就安排我過夜好了。』他們支支吾吾地說:『您可以到茶館去過夜,我們一般不去那裡檢查證件。』可是我沒找到茶館,就又回到火車站。睡在火車站上也不行,因為民警要趕。第二天一清早我就到你們門診部。先是排隊。診斷之後說我必須馬上住院。這麼一來,我就得乘兩趟電車到城市另一端的監督處去。雖然整個蘇聯都有一定的工作時間,可是監督官走開了,根本沒把工作當成一回事兒。他也沒留張字條讓流放人員明白他自己會不會回來。這時我想,如果把證明交給他,那我恐怕就沒法從火車站取回氈靴。於是我就再乘兩趟電車折回火車站。每奔波一次就得花上一個半小時。」

  「我好像不記得您還帶著氈靴。難道真有嗎?」

  「您不會記得,因為我就在那兒的火車站上把那雙氈靴賣給了一位大叔。我心裡想,這個冬天我要躺在醫院裡,下一個冬天我反正活不到。賣了氈靴就又去監督處!光是坐電車就花了10個盧布。那邊還有1,000米爛泥路得步行,而我身上疼得厲害,真是一步一挪。不論走到哪兒,都得背著自己的行李袋。謝天謝他,監督官總算回來了。我把流放地所屬州監督處的證明交給他作抵押,並出示你們門診部開的住院證明,他在上面批了『准予住院』這幾個字。於是我就坐車……還不是到你們這兒來,而是去市中心。因為我從海報上看到,那裡正在上演《睡美人》」

  「噢,原來如此!您倒還能去看芭蕾舞?早知道這樣,我才不會讓您住進來呢!決不!」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這是奇跡!臨死之前還能最後一次去看芭蕾舞!何況,即使不死,我在自己的永久流放地一輩子也看不到芭蕾舞。可是偏偏看不成,活見鬼!劇院臨時把節目換了!《睡美人》換上了《阿古一瓦雷》。」

  漢加爾特不出聲地笑著連連搖頭。毫無疑問,她對一個垂死病人想看芭蕾舞的奇怪念頭是讚賞的,非常讚賞。

  「怎麼辦?音樂學院有一位女研究生在舉行鋼琴獨奏音樂會。可是這地方離車站太遠,去那裡連個凳子角也占不到。而雨卻一直下個不停!只有一條路了:到醫院裡來,把我自己交給你們。我坐上車來了,院方說:『沒有床位,只得等幾天了。』可病人們告訴我:等上一個星期也是常有的事。再說,我到什麼地方去等呢?我該怎麼辦?不採用勞改營裡的那套本事,人也就完蛋了。而您那時還打算從我手裡把證明拿走,是不是?……在這種情況下,我該用什麼態度跟您談話?」

  現在回想起來很有趣,兩個人都覺得可笑。

  他在講這一切的時候,是不用動什麼腦筋的,心裡卻在想:如果她是1946年醫學院畢業,那麼現在至少是31歲,跟他差不多的同齡人。可是為什麼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在他看來比23歲的卓娘還年輕?不是根據面貌,而是根據靦腆、羞怯的習性給人留下這種感覺。在這種情況下,往往會使人猜測,她也許還沒有…只要仔細觀察,就會根據一些微小的舉動發現她們跟已婚的女子不同。然而,漢加爾特是結過婚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而漢加爾特望著他,也感到奇怪:為什麼他最初給她留下的印象是那麼不友好,那麼粗野。誠然,他目光陰鬱,性情暴躁,但他善於以十分和藹可親的態度看人、說話,就像現在這樣。確切點說,他任何時候都兩種態度兼備,你也無法知道,他會以哪種態度對待你。

  「關於芭蕾舞和氈靴的事,我現在全明白了,」她笑了起來。「可是那皮靴呢?您豈不知道,您的皮靴是對我們的制度前所未有的破壞?」

  這時她眯起了眼睛。

  「又是制度,」科斯托格洛托夫撇了撇嘴,疤痕也被牽動。「要知道,哪怕是在監獄裡,也有放風的規定。我不能不散步,否則我的病根本治不好。你們總不願剝奪我呼吸新鮮空氣的權利吧?」

  的確,漢加爾特曾看到過他怎樣沿著這個醫療中心的冷僻小徑久久地徘徊:他從被服管理員那裡設法要來了一件女病號長衫,這種衣服因為數量不夠,不發給男病號;軍用皮帶下長衫的皺折從腹部趕向兩側,但長衫的下擺還是常常被扯開。他腳上穿的是皮靴,頭上不戴帽子,黑髮蓬亂,邁著堅定的大步,眼睛望著身前路面的石頭,走到自己規定的界限就轉過身來再走。他總是背著手,而且總是一個人,不跟任何人一起散步。

  「這幾天尼紮穆特丁·巴赫拉莫維奇就會來查病房,要是他看見您那雙皮靴,您知道會怎麼樣?我會受到通報批評的。」

  這一次她又不是要求他,而是請求他,甚至帶有央求的意思。她自己也感到奇怪,這甚至不是平等的口氣,而是多少帶點從屬的味道,他們之間所形成的這種口氣是她跟其他病人之間從來沒有過的。

  科斯托格洛托夫用自己的爪子碰了碰她的手,勸慰她: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百分之百的可靠保證,他絕對發現不了我的皮靴。即使在穿堂間裡我也不會讓他撞見我穿著靴子。」

  「可是在林蔭小路上呢?」

  「在那裡他認不出我就是他這棟樓裡的!如果您願意的話,讓我們來開個玩笑,不妨寫封匿名信,告發我藏有皮靴,讓他帶兩名護理員來搜好了,反正他們永遠也找不到。」

  「難道寫告密信這種事也能做嗎?」她又眯起了眼睛。

  還有一點他不能理解:她幹嗎要塗口紅?這只能使她顯得俗氣,破壞了她的清秀。他歎了口氣:

  「反正有人寫,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而且,是怎麼寫的呀!寫了還能起作用。古羅馬人說:testis unus-testls nullus,一個人證明不能算人證。可是到了20世紀,即使一個人證明也是多此一舉,一個人證也不需要了。」

  她移開了視線。這種事情是不大好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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