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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瓦季姆的那條腿保持不動,而他的頭,在靈活自如的脖子上輕而易舉地轉了過來。他有意讓炯炯有神的黑眼睛一閃,柔軟的嘴唇微微一顫,隨即毫不見怪地答道:

  「靠什麼活著,這我恰恰知道。靠創造性的勞動!而且,這很起作用。不吃不喝都行。」

  他用一支帶棱的塑料杆自動鉛筆在牙齒之間較輕敲敲,觀察這句話他理解了多少。

  「讀一讀這本書,你就會大吃一驚!」波杜耶夫那難看的指甲在藍色的封面上敲著,他還是那樣躺著,沒有轉身,也看不見紮紮齊爾科。

  「我已經看過了,」瓦季姆極其迅速地回答說。「這不適合我們這個時代。毫無奮鬥目標,沒有動力。在我們看來,應當多做工作!而且不是為了填自己的腰包。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魯薩諾夫為之一震,他的眼鏡透出讚賞的目光,他大聲問道:

  「請問,年輕人,您是共產黨員嗎?」

  瓦季姆把視線轉向了魯薩諾夫,還是那麼落落大方。

  「是的,」他溫和地說。

  「我早就敢於肯定了!」魯薩諾夫得意地宣稱,並舉起一個指頭。

  他可真像一位大學老師。

  瓦季姆拍了拍焦姆卡的肩頭:

  「好啦,回到自己那兒去吧。我得繼續工作。」

  於是他又埋頭讀那本《地球化學方法》,書裡夾著一頁紙,上面有幾段摘錄,字寫得很小,驚嘆號和問號標得很大。

  他一邊讀,一邊寫,握在手指中間那有棱的黑色自動鉛筆微微移動著。

  他全神貫注地在讀,仿佛人已不在病房裡,而得到他精神支持和鼓勵的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想在打第二針之前再振作一下,並決定此刻徹底解決葉夫列姆的思想問題,免得他在這裡繼續散佈悲觀情緒。於是他正面望著他,左右掃視地對他進行開導:

  「那位同志給您上了很好的一課,波社耶夫同志。不應該就那麼屈服於疾病。也不應該一接觸宗教式的小冊子便深受其影響。您起的作用實際上有利於……」他本想說「有利於敵人」,在日常生活中隨時可以指出具體的敵人,可在這裡,在醫院的這些病床上,究竟誰是敵人呢?……「應當善於看到生活的深處。首先要看到功勳的本質。是什麼促使人們去建立生產上的功勳?或者在衛國戰爭中建立功勳?或者,比如說,在國內戰爭時期,人們忍饑挨餓,缺衣少鞋,沒有武器……」

  今天葉夫列姆異乎尋常地不愛動:他不僅沒有下床在通道上走來走去,而且似乎也失去了平時對許多其他動作的興趣。先前他只注意保護脖子,要轉頭時就不得不把身體也扭過去,而今天他的腿和胳膊都動也不動一下,只有用一個指頭敲敲書本。勸他吃早飯,他回答說:「肚子沒吃飽,光舔碗底不頂用。」早飯前和早飯後他都那麼一動不動地躺著,要不是偶爾他還眨眨眼睛,當真會以為他已經僵化了。

  而眼睛是睜著的。

  他的眼睛睜著,正好一點也用不著轉身就能看見魯薩諾夫。除了天花板和牆壁,他能看到的只有這個白嘴臉的傢伙了。

  他也聽到魯薩諾夫都開導了些什麼。於是他的嘴唇微微翁動,發出的還是那種沒好氣的聲音,只是口齒更不清楚而已:

  「國內戰爭時期怎麼了?莫非你在國內戰爭時期打過仗?」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歎了口氣:

  「我跟您,波杜耶夫同志,按年齡來說還不可能參加那次戰爭。」

  葉夫列姆鼻子裡吭味了一聲。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沒參加。我參加過。」

  「這怎麼可能呢?」

  「很簡單,」葉夫列姆慢吞吞地說,說一句停一會兒。「拿起一把轉輪手槍,也就參加了打仗。挺好玩。而且不只是我一個人。」

  「那您是在什麼地方打過仗?」

  「伊熱夫斯克附近。打的是立憲派。我親手槍斃過7個伊熱夫斯克人。直到現在我還記得。」

  是的,看來他現在還記憶猶新:作為一個毛孩子,當年他是在叛亂城市幾條街道的什麼地方把那7個大人先後結果的。

  這個戴眼鏡的人還向他闡述過什麼,但今天葉夫列姆的耳朵仿佛浸在水中,只是偶爾冒上來聽一會兒。

  隨著黎明的到來,葉夫列姆睜開了眼睛,看到上方一塊光禿禿的天花板,猛然間,許久以前的一件微不足道的而且早已忘懷的事情,毫無緣由地清清楚楚出現在他的記憶之中。

  那是11月的一天,戰爭已經結束。天在下雪,而雪一落地馬上就化,落在從壕溝裡掘起來的較溫暖的泥土上更是即刻消融,不見蹤影。當時在挖煤氣管道的基坑,規定的深度是1.8米。波杜耶夫經過那裡,看到深度還不合乎要求。但是施工隊長卻走過來厚顏無恥地要他相信,全線的縱斷面已經挖好了。「怎麼,還要量一量嗎?那對你會更糟。」波杜耶夫拿起一根量杆,量杆上每隔10釐米燙著一道橫的黑線,每50釐米處的橫線就更長些。他們走過去量,不時陷在泡爛了的泥漿裡。他穿的是高筒靴,施工隊長腳上是半高跡皮鞋。量了一個地方,只有1.7米。他們又繼續往前走去。那裡在挖土的有3個人:一個是瘦高個兒的農民,臉上是黑乎乎的鬍子茬;另一個是退伍軍人,頭上戴的依然是一項軍帽,那帽徽早已被摘掉了,帽邊和帽檐都是漆皮的,而箍帶上全是石灰和泥巴;第三個人年紀很輕,頭戴鴨舌帽,身穿城裡人穿的那種短大衣(當年在穿衣方面還有困難,公家也沒發給他們),大概還是他上中學的時候做的,又短又窄,而且已經穿舊了。(他的這件短大衣,葉夫列姆似乎只在這時才第一次看得那麼清楚。)前兩個人還勉強在挖,揮動鐵鍬往上翻土,儘管濕源源的泥巴粘在鐵鍬上甩也甩不掉,而這第三個小夥子,胸部抵著鍬柄站在那裡,像被支起來嚇唬鳥兒的一個稻草人,身上覆蓋著一層白雪,兩手抄在窄小的油筒裡。根本沒發給他們手套,而腳上,只有那個軍人穿著靴子,其餘兩人則穿著用汽車防雨市胡亂縫製起來的膠鞋。「幹嗎呆著不幹活?」施工隊長對這小夥子喊道。「想挨罰口糧是不是?等著瞧吧!」小夥子只是歎了口氣,更耷拉腦袋了,揪柄也似乎往他胸中插得更深了。這時,施工隊長朝他脖子上敲了一下,他抖了科腦袋,又開始用鍬挖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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