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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他們著手量壕溝。挖起來的立緊翻在溝的兩邊,要憑肉眼看准溝上沒達到什麼刻度,就得使勁往那裡彎身於。那個軍人仿佛是在幫忙,而實際上在使尺子往旁邊傾斜,企圖以這種手段多量出十釐米。波杜耶夫對他罵了一陣娘,使尺子垂直,結果只量得1.65米。

  「你聽我說,首長,」這時,這個軍人悄悄求他。「這最後的血釐米,你就高抬貴手吧。我們實在挖不動了。肚子裡空空的,沒有力氣。再說這天氣,你也看到了……」

  「要我為你們去挨審,是不是?你們還能想出什麼點子來!圖紙上要求很明確。斜坡要平坦,而底面也不能形成一個槽。」

  在波杜耶夫直起身來,把尺提起,把腳從泥漿裡拔出來的時候,他們3個人都向他昂起了頭——一張臉上滿是黑鬍子茬兒,第二張像走投無路的靈提,第三張佈滿了柔細的絨毛,還從來沒有刮過。雪紛紛揚揚地落在他們這不像活人的臉上,他們卻一直朝上望著他。終於,那小夥子咧著嘴說:

  「沒什麼。你早晚也會上西天的,工長!」

  可是,波杜耶夫並沒打報告關他們禁閉,而只把他們都幹了什麼如實地記了下來,免得代他們受過。如果回想一下,那麼,比這還對立的場合也是有的。從那時起已經過去10年了,波杜耶夫已不在營裡工作,那個施工隊長也自由了,臨時鋪設的那條煤氣管道,也許已不再輸氣,管子也派了別的用場,——可是剩下來的,卻是今天沖進他耳朵裡的第一個聲音:

  「你早晚也會上西天的,工長!」

  葉夫列姆拿不出任何有份量的藉口為自己開脫。說他還想活下去嗎?那小夥子豈不也是想活。說葉夫列姆意志堅強?說他悟出了某種新的道理,希望按另一種方式生活?病才不聽這一套呢,它有自己的一定之規。

  在葉夫列姆褥墊底下已經放了四個夜晚的這本帶花金字的藍皮小書裡就這樣寫道,印度教教徒相信人死時並非整個兒全死,他的靈魂將轉移到動物或其他人身上去。這一條現在正合波杜耶夫的心意:哪怕能帶走自己的一點什麼也好,不致全被埋葬。哪怕死後能留下自己的一點什麼也好。

  只是他並不相信靈魂可以轉世,一點也不相信。

  脖子的疼痛向他的頭部放射,一刻也不停,而且頗有節奏,每次4拍。這4拍在他頭腦裡總是出現這樣的迴響:葉夫列姆——波杜耶夫——死了——句號。葉夫列姆——彼杜耶夫——死了——句號。

  如此周而復始,沒完沒了。連他自己也在心裡默默地重複著這句話。重複的次數愈多,自己仿佛愈是脫離開註定要死的葉夫列姆·波杜耶夫。他愈來愈習慣於自己的死亡,把這看作是鄰床病人的死亡。而他心中那個把葉夫列姆·波杜耶夫之死視為鄰床病人之死的另一個葉夫列姆·波杜耶夫,似乎是不應該死去的。

  而那個被視老鄰床病人的波杜耶夫又怎麼樣呢?他得救的可能性似乎已沒有了。難道真的只剩下喝燁樹菌子煎汁這條路?可是信上寫著,這東西必須不間斷地連續喝上一年。這就需要幹的菌子兩普特,如果是濕的,就得4普特。這意味著要寄8只包裹。還要求菌子不是陳的,最好是剛從樹上剝下來的。這樣就不能把所有的包裹一次性地寄來,而是分開寄,一個月一次。誰能為他及時收集那麼多菌子並往這裡寄呢?而且是從俄羅斯那邊寄來?

  這事必須得有自己的親人才能辦。

  葉夫列姆一生中接觸過許許多多的人,但是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跟他密切得有如親人。

  這本來可以托他的第一個妻子阿明娜收集和郵寄。除了她,過了烏拉爾那邊,他沒有人可托。但她必定會在回信中說:『W欺死在那圍牆裡邊好了,你這條老狗!」即使這樣,她也是對的。

  從常情來說,她是對的。可是按這本藍皮書上的說法,便是不對的。按書上的說法,阿明娜應當可憐他,甚至愛他——不是作為丈夫來愛,而只是作為一個受苦受難的人來愛。這樣,就應當寄菌子郵包來。

  書上說的很有道理,如果人人都能按書上說的去做就好了巴由

  這時,地質學家說活著是為了工作這句話,正好飄進葉夫列姆片刻清靜的耳朵裡。葉夫列姆也就用指甲敲了敲書的封面,對他說了那句話。

  而後來,他又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於是,疼痛又開始往他的頭部放射。

  只要這種刺痛不折磨得他受不了,那麼此刻會使他感到最輕鬆、最愉快的事情莫過於動也不動地躺著,不治病,不吃飯,也不說話,什麼也不去聽,什麼也不去看。

  簡單地說,就是與世隔絕。

  但有人在搖他的腿和胳膊肘,原來外科的一位姑娘已在他床邊站了好久,叫他去換藥,而艾哈邁占這會兒正幫她把波杜耶夫叫醒。

  這麼一來葉夫列姆就得起來瞎忙活了。他必須把「起床」這一意志傳給6普特重的肉體,強迫自己從床上起來一一叫胳膊、腿和腰一齊使勁,強迫裹著肉的骨頭從陷人麻痹的狀態中蘇醒過來,活動它們的關節,讓沉重的軀體豎立起來,變成一根柱子,給它穿上衣服,再移動這根柱子經過走廊和樓梯去受無謂之苦——先解後纏幾十米長的繃帶。

  這一過程總是時間很長,又疼,好像是在乏味的噪音中進行。除了葉夫根尼妞雞斯季諾夫娜,還有兩個從來不親自做手術的外科大夫,她給他們講解和示範,還對葉夫列姆說了些什麼,然而葉夫列姆沒有回答她。

  他感覺到,他們已沒有什麼可談了。所有的話語都淹沒在單調乏味的噪音裡。

  他們把他的脖子纏得比上次更粗,像套上了一隻白色的頸箍,他也就這樣回到病房裡去。繞在他脖子上的東西比他的腦袋還大,此時只有上半個腦袋才露出箍外。

  科斯托格洛托夫正好與他打了個照面。他一邊走,一邊掏出盛馬合煙的荷包。

  「咯,他們是怎麼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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