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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看見了食品(他的床頭櫃裡還有不少),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馬上想起對他來說比任何吃食和飲料都重要的事情,其實今天一開始就該先談那件事。他想起的是恰加——樣樹菌子!他煥發了精神,開始向妻子述說這種奇跡,述說那封信、那個醫生(說不定是江湖騙子)的情況,還對她說,必須馬上想好給誰寫信,請他在俄羅斯幫他們收集這種菌子。

  「要知道,在我們那邊,K市郊區,白禪樹到處都是。這事讓米納伊幫我辦辦能有什麼難處?!你馬上給米納伊寫信!還可以給別的人寫,我們豈不有一些老朋友,讓他們也操點心!讓大家都瞭解我的處境戶

  正好,他自己提到了米納伊和K市!此時,卡芭把手提包的搭鎖卡喀卡塔地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卻沒把那封信掏出來,因為從弟弟寫信的用辭來看,調子是低沉的。卡芭說:

  「你知道,帕沙,讓K市那邊的人紛紛議論你是否妥當,這應好好考慮一下…休納伊來信說……不過,這可能還不是事實……說……羅季切夫……在他們那邊城裡露面了……好像是被……恢復了名譽……這可能嗎?」

  在她說出又長又令人討厭的「列一阿一比一利一季羅萬」(恢復名譽)這個詞兒和瞧著手提包的搭鎖低頭掏信的時候,正錯過了那一瞬間,末能看到帕沙的臉是怎樣變得比床單還白。

  「你怎麼啦??」她驚叫了起來,丈夫的神色比這封信本身更使她害怕。「你怎麼啦!?」

  他靠在靠背上,以女人式的動作用她那頭巾把自己裹緊了些。

  「也許這還不是真的!」她那有力的雙臂即刻抱住他的肩膀,一隻手還拿著手提包,仿佛正盡力把它往丈夫肩上套。「還不一定有那麼回事!米納伊自己也沒看到過他。不過,人們在議論…」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煞白的臉色漸漸消褪,但他渾身乏力,腰部、肩膀和兩手都沒有力氣,而腦袋則被腫瘤扭得側向了一邊。

  「你告訴我做什麼?」他痛苦地說道,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難道我的痛苦還太少?難道我的痛苦還太少?……」接著,他牽動胸部和頭部,做了兩次沒有眼淚的抽泣。

  「略,原諒我,帕申卡!原諒我吧,帕西克!」她抱住他的肩膀,自己也在發抖,搖晃著梳成雄獅式的古銅色曹發的腦袋。「要知道,我實在是沒了主意!難道說如今他會從米納伊那裡奪去一間屋子?不,這樣下去會導致什麼結果?我們已經聽到過兩起類似的事情,你還記得吧?」

  「還管它什麼屋子,讓他要回去好了,那該詛咒的屋子,」他回答她,聲音像是哭泣,又像是耳語。

  「屋子有什麼罪過?往後米納伊怎麼能擠得下?」

  「你倒是為丈夫想想吧!你想一想,我會怎麼樣?……關於古宗,他信上提到沒有?

  「沒提到古宗…如今要是他們都開始一個個地回來,那會怎麼樣呢?」

  「我怎麼知道!」丈夫壓低了嗓門回答說。「他們有什麼權利現在把那些人一個個放出來?……怎麼能這樣不近人情地作踐人呢?…」

  第十四章 審判

  魯薩諾夫本來指望這次會見會使他精神上得到鼓勵,不料心裡反而更難受了,還不如卡芭別來。他扶著欄杆,搖搖晃晃順著樓梯往上走,身上愈來愈覺得發冷。卡芭穿著大衣不能送他上樓,因為一名女護理員專門站在那裡把守,對家屬擋駕,於是卡芭就遣使她把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送到病房,並把一袋食品帶去。坐在值班小桌旁的就是那個眼睛有點凸出的護土卓妞,不知為什麼魯薩諾夫第一天晚上就對她有了好感,現在卓妞坐在那裡,被一堆登記表擋著,正同沒有教養的啃骨者調情,沒把病人放在心上。魯薩諾夫向她要一點阿斯匹靈,她即刻不假思索地回答說,阿斯匹靈只在晚上才發。不過,她還是量了量他的體溫。隨後給他送來了點藥。

  不消說,床頭櫃裡的食品都換了新的。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躺了下來,正像他渴望的那樣,讓腫瘤貼在枕頭上(這裡有相當軟的枕頭,這一點出人意料,這就免得從自己家裡往這兒拿了),連頭帶腦地蒙了起來。

  千頭萬緒像火一樣湧進他的腦海,如此翻騰、撞擊,使他身體的其他部分像打了麻藥似地失去了知覺,他已聽不見病房裡的那些愚蠢的談話,感覺不到葉夫列姆的走動,雖然他的病床也跟地板一起隨著葉夫列姆的腳步在顫動。他也看不見天已放晴,看不見太陽落山之前在什麼地方露出了臉兒,因為夕照不向著樓房的這一邊。時間的飛逝他也無所覺察。他一度睡著了,也許是因為吃了藥,後來醒了。醒來之後見電燈已經開亮,於是又睡著了。直到午夜時分,在晦暗和寂靜中他又醒來。

  他感到睡意已完全沒有了,起保護作用的一層霧幕已經消失。這時,恐懼馬上襲來,揪住他胸膛中央的下方,而且愈期愈緊。

  千頭萬緒開始雲集和翻滾:在魯薩諾夫的腦海中,在房間裡以及更遠的黑暗空間裡。

  這甚至不是什麼思緒,而只是他感到害怕罷了。很簡單,他就是感到害怕。他怕羅季切夫,說木定那人明天早晨就會衝破護士和護理員的一道道阻攔,闖進這裡來揍他。魯薩諾夫所怕的,不是受到審判,不是輿論的譴責,也不是出醜,而是挨揍。一生中他只挨過一次打,那是在學校裡他上6年級也是念最後一年書的時候:傍晚,一幫人在校門口將他攔住了,不錯,誰也沒帶刀子,可是那無情的硬拳頭從四面八方襲來的這種可怕的感受,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如果我們最後一次看到某人是個青年,即使多年之後他已變成老頭兒死去,在我們的想像中死者依然是個青年。同樣,羅季切夫在事隔18年之後歸來,想必已成了個殘廢,也許變成了聾子,也許得了佝僂病,但在魯薩諾夫的想像中現在他還是當年那個黝黑健壯的漢子,被捕之前的最後一個星期日,在他們兩家合用的長陽臺上練啞鈴和壺鈴。他光著膀子在呼喚:

  「帕什卡!你過來!暗,摸摸我的二頭肌。唉,別嫌,使勁腐!現在你明白了吧,新型的工程師該是什麼樣的?我們不是像愛德華·赫裡斯託福羅維奇那樣的佝僂病患者,我們是全面發展的人。可你,瞧瞧,變得有點虛弱了,老坐在門上包皮革的辦公室裡你非枯乾了不可。到我們廠裡來吧,我把你安排到車間裡去,怎麼樣?你不願意……確哈……」

  他爽朗地笑了起來,隨即去洗臉擦身,邊走邊哼:

  我們是打鐵的,

  我們富有朝氣。

  此時,在魯薩諾夫的想像中,正是這個健壯的人揮動著拳頭闖進病房裡來。而他卻無法擺脫這個虛幻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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