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癌症樓 | 上頁 下頁
五八


  他們也談到近年來人們愈益明顯表現出想改善生活的普遍願望——穿得好些,住得舒適些,有較好的家具等等。談到這裡,卡皮托利娜·馬特維耶夫娜說,如果對丈夫的治療進展順利,正如事先向他們指出的那樣需要拖上一個半月到兩個月的工夫,那麼在這段時間裡把他們的住房整修一下,倒也合適。浴室裡的一條管子早就該移動一下了,廚房裡的泄水盆得換個地方,廁所的牆壁需要貼上瓷磚,而飯廳和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房間必須重新加以油漆:改換色調(她已經考慮過選擇什麼色調),並且一定要有金色的滾邊,現在這很時髦。對這一切,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並不反對,但馬上出現了一個令人煩惱的問題:雖然工人是按國家的派工單派來的,他們憑單子領取報酬,可他們還必定向住戶勒索(不是要求,而硬是勒索)額外的錢。這並不是說捨不得錢(不過,也可以說是捨不得!),而是一個更為重要和更為令人氣惱的原則問題擺在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面前:憑什麼要掏出錢來?為什麼他自己除了領合法的工資和獎金,從來不要小費和外快?而這些不知羞恥的工人拿了工資還想要錢?在這個方面讓步等於放棄原則,是對整個小資產階級自發勢力不可容忍的讓步。每當接觸到這類問題,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總是非常激動:

  「你說說,卡芭,他們為什麼這樣不珍惜工人的榮譽?為什麼我們在通心粉廠工作的時候就從來不提任何條件,從來不向工長要什麼『小費』?再說,這種想法還會跑到我們的頭腦裡去嗎?……所以說,我們絕對不能讓他們往壞的方面滑下去!這跟受賄有什麼不同?」

  卡色完全同意他的看法,但隨即也說出了自己的顧慮:要是不給他們錢,要是一開始或者中途不給他們「擺一桌」的話,他們必定會報復,必定會在活兒上搗鬼,讓你後悔莫及。

  「有人講給我聽,一位退休的上校非常堅持原則,他說:額外一個戈比也不給!結果工人們把一隻死老鼠塞在他浴室的排水管裡,弄得下水不暢,還散發臭氣。」

  就這樣,關於修房子的事他們什麼也沒有說妥。不論接觸到哪一個方面,生活都是複雜的,非常之複雜。

  他們還談到了尤拉。這孩子長大了以後性格十分內向,缺乏魯薩諾夫勇於進取的那股子勁。他學的是法律,應當說專業不錯,大學畢業後又給他安排了很好的位置,不過,應當承認,他不是幹這一工作的材料。無論是確立自己的地位,還是結交有門路的人物,他都一點也不會。這次出差,說不定會捐出漏子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很不放心。而卡皮托利娜·馬特維耶夫娜則為兒子的婚事操心。開汽車是爸爸硬叫他學的,單獨的住宅也得由爸爸幫他去弄,可是在婚姻問題上怎樣關心和指點他,使他不犯錯誤呢?要知道,他是那麼沒有心眼兒,即使一個紡織女工也能把他迷得暈頭轉向,暗,就算他不可能遇上什麼紡織女工吧,因為他從來不去那些地方,可現在他是在出差呀,能打保票麼?要是他輕率地走了草草登記結婚這一步,那就不僅僅是毀了一個年輕人的一生,而且也是毀了全家的業績!申佳平的女兒就是這樣,她差點兒嫁給醫學院裡的一個同班同學,可那青年家是在農村,他的母親是個普通的集體農在莊員,不妨設想一下:申佳平家的住宅,他們的室內陳設多麼闊氣,一些負責幹部經常到他們那裡去做客,突然間餐桌旁出現了這個包著白頭巾的老太婆——他們的親家母!鬼知道這算是怎麼回事…,謝天謝地,總算在社會關係這條線上查出未婚夫的問題,才救了他們的女兒。

  阿維葉塔,又叫做阿拉,則是另一回事。阿維葉塔是魯薩諾夫家的明珠。父母不記得她什麼時候給他們帶來過煩惱或麻煩,當然,上小學時的淘氣不算。她長得很漂亮,既聰明能幹又富有朝氣,能夠正確地理解和把握生活。不論在大的事情上,或者在小節方面,她都不會走錯一步,所以,對她用不著處處留意和操心。她呢,只是由於自己的名字至今還在埋怨父母,說什麼不該玩新的花樣,現在就叫她阿拉得了。但是身份證上寫的阿維葉塔·帕夫洛夫娜。再說,這名也很美。寒假快結束了,星期三她就會乘飛機回來,而且必定會馬上趕到醫院裡來。

  名字的事,可真不好辦:生活的要求經常在變化,而名字卻永遠也不能改變。現在,連拉夫裡克也為自己的名字在抱怨。目前在學校裡還沒什麼,叫拉夫裡克就拉夫裡充好了,誰也不會拿他開心,可是今天他就該領身份證了。那上面會怎麼寫呢?拉夫連季·帕夫格維奇。當初父母的確懷有這種想法:讓他跟一位部長、斯大林的不屈不撓的戰友同名,並且在各個方面向他看齊。可是你瞧,這一年多的時間裡,要說出『拉夫連季·帕夫洛維奇』這個名稱來,就得極其小心才行。好在拉夫裡克一心想進軍事學校,而軍隊裡是不按本名和父名稱呼的。

  要是私下裡消聲問:這樣做都是為了什麼呢?由佳平夫婦之間也在這樣想,不過不向別人說罷了:就算貝利亞是個兩面派和資產階級民族主義者,有奪取政權的野心,那好吧,盡可審問他,盡可把他秘密處決,但是把這件事向普通老百姓宣佈又是為了什麼?為什麼要動搖老百姓的信念?為什麼要在他們思想上引起懷疑?其實,本可發一個秘密文件到一定的級別,把整個問題加以解釋就行了,而報紙上就說他因心肌梗塞而逝世。還可以舉行隆重的葬禮。

  他們也談到了最小的女兒瑪伊卡。在這一年裡,瑪伊卡所有的5分都黯然失色了,她不僅失去了優秀生的稱號,從光榮榜上被除名,甚至連4分也沒得多少。問題都是因為升入5年級引起。前幾年一直是同一位女老師教她。她了解碼伊卡,也瞭解家長;瑪伊卡的學習成績非常出色。可是這一年裡,各科老師有20個,每個每週來教課一次,連學生的面孔都不認識,只是為了完成教學計劃而已,至於對孩子會帶來怎樣的損害,孩子的性格會受到何等摧殘——難道這一點他會考慮?然而,卡皮托利娜·馬特維耶夫娜決計不惜代價,一定要通過家長委員會把這所學校的秩序整頓好。

  他們就這樣無所不談地坐了不止一個小時,但都談得沒精打采;談話的內容,每個人心裡都覺得不著邊際,這一點他們心照不宣。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情緒十分低落,不相信他們所談論的人和事有什麼現實意義,他什麼也不想幹了,甚至覺得,此時最好能夠躺下身來,讓腫瘤貼在枕頭上,蒙起頭來睡覺。

  而卡皮托利娜·馬特維耶夫娜之所以極力維持這席談話,是因為今天早晨收到她弟弟米納伊從K市寄來一封信,這封信幾乎把她的手提包燒穿。戰前,魯薩諾夫夫婦住在K市,在那裡他們度過了自己的青年時代,在那裡他們結為伉儷,所有的孩子也是在那裡生下來的。但戰時他們疏散到這裡,此後再沒有回K市,住房也就轉給了卡芭的弟弟。

  她明白,此時此刻,這類消息丈夫不會感興趣,但是今天帶來的這個消息,就連對知心的朋友也不能講。要把事情的原委和經過說給什麼人聽聽,全城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對象。結果是,她在這裡竭力安慰丈夫的同時,其實自己也需要得到支持,她無法待在家裡,把這個消息悶在自己心中。孩子們之中也許只能對阿維葉塔說明一切。對尤拉,無論如何也不能講。即使要告訴阿維葉塔,那也得先跟丈夫商量。

  可是丈夫跟她在這裡坐得越久,他就越顯得萎靡不振,使她愈發感到沒有可能同他談這個主要的問題。

  就這樣,時間漸漸到了她該走的時候了,於是她開始從購物包裡把帶來的食品—一掏出來給丈夫看。她那皮大衣袖子鑲著褐色狐皮的翻口,大得幾乎伸不進全張開著的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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