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癌症樓 | 上頁 下頁
六〇


  當初他跟羅季切夫是朋友,在同一個共青團支部裡,這套住房也是他們共同從工廠分配得來的。後來羅季切夫走了進工農速成班和上大學這條路,而魯薩諾夫則順著領導工會工作和管人事檔案這條線高升。起先是雙方的妻子關係不好,後來他們兩人也不和,羅季切夫跟魯薩諾夫談話時常常語氣傷人,總的說來是過於不負責任,把自己同集體對立起來。緊挨在一起住他們覺得無法忍受,也感到很擠。就這樣,各種因素湊在一起,矛盾自然越來越尖銳,於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寫了一份檢舉材料,說羅季切夫在同他私下裡談話時,曾對已被粉碎了的工業黨的活動表示讚賞,並有在自己工廠裡把暗害分子組織起來的打算。(他沒直接這樣說過,但根據他的行為,他是能夠說出這樣的話,是會有這種打算的。)

  惟有一點魯薩諾夫放心不下,他反復要求在這件事的案卷裡哪兒也不要出現他的名字,也不要進行對質。審訊員對他保證,說根據法律不要求魯薩諾夫露面,也不一定要當面對質,只要被告人自己承認就行了。甚至魯薩諾夫的檢舉信原件也可以不訂入此案的卷宗,因此,被告承認觸犯第206條罪行而簽字的時候,是決不會碰到他這位鄰居的名字的。

  要不是由於廠黨委書記古宗,事情本來會全都順利地過去。古宗接到保安部門的密令,說羅季切夫是人民公敵,必須把他開除出基層黨組織。但古宗堅決反對,並開始叫嚷,說羅季切夫這個小夥子是自己人,要開除他就得把詳細材料拿給他看。他拿自己的腦袋給羅季切夫打保票,結果兩天后的夜裡,他自己也被捕了,第三天上午,作為同一個反革命地下組織的成員,羅季切夫也好,古宗也罷,都被順利地開除出黨。

  然而,現在使魯薩諾夫如坐針氈的事情是,保安部門在向古宗施加壓力的兩天內,最終不得不告訴他,材料是魯薩諾夫提供的。這就是說,只要古宗在那邊見到羅季切夫(既然他們是由於同一個案件而去到了那裡,那麼最終他們可能會見面的),就必定會告訴他。這就是魯薩諾夫現在如此害怕羅季切夫這次預兆不祥的歸來的原因,他擔心這種根本無法想像的死人的復活。

  當然,羅季功夫的妻子也是有可能猜得到的,不過她還活著嗎?卡色當初的設想是這樣的:等羅季切夫一被捕,馬上就叫卡季卡·羅季切娃搬出去,把整套住房拿下來,陽臺也就全都是自己的了。(現在看來會覺得可笑,連煤氣也沒有的住宅裡,一間14平方米的屋子竟然會起那麼大的作用。而且,孩子照樣會長大。哪間房子的過戶手續已經全都辦好了,有關方面已派人來讓卡季卡搬遷,但她打出這樣一塊牌子——宣稱自己是個孕婦。他們堅持要證明,她也把證明拿來了。而按照法律,不能逼迫孕婦搬遷。只是到了第二年冬天將臨時她才搬了出去。在她懷孕和生產期間,甚至直到產假期滿,這漫長的月份裡他們不得不耐著性子與她隔壁相處。不消說,在廚房裡卡芭不會讓她說一個不字,而當時已滿4周歲的阿娃也會跟著捉弄她,讓人哭笑不得。

  此時,魯薩諾夫仰臥著,在可以聽到各種呼吸聲和鼾聲的病房的晦暗中(惟有護士的檯燈從穿堂間透過毛玻璃門映進來一點微光),試圖以毫無睡意的清醒頭腦去分析一下,為什麼羅季切夫和古宗的幻影會使他如此坐臥不寧?如果其他經他插手而被定罪的人裡面有的回來了,是不是也會使他感到害怕?比如說,那個曾當著工人的面罵帕維爾是傻瓜蛋的愛德華·赫裡斯託福羅維奇——資產階級教育制度下培養出來的一個工程師(後來他自己也承認,希望資本主義復辟);比如說,那個罪在歪曲了一位重要首長——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保護人——講話的女速記員(在首長的講話中,那些話根本不是那麼說的);比如說,那個性格倔強的會計(他偏偏還是神甫的兒子,所以一下子就叫他服服貼貼了);再比如說,葉利恰斯基夫婦;是啊,這樣的人還少嗎?……

  要知道,這些人當中,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誰也不怕,他越來越大膽、越來越公開地幫助當局確定他們的罪狀,甚至兩次出面對質,當場提高了嗓門進行揭發。是的,那時思想上的不可調和絲毫用不著覺得有什麼不光彩的!在那個形勢大好的誠實時期,在1937年、1938年,社會氣氛明顯得到純潔,呼吸變得那麼舒暢!所有的撒謊者、誹謗者、過分勇於自我批評或過分賣弄理論玄虛的臭知識分子——統統不知去向和銷聲匿跡了,而原則性強、立場堅定、忠心耿耿的人們,包括魯薩諾夫的朋友和他本人,昂首挺胸,耀武揚威。

  可是現在不同了,出現了一個什麼新的、混亂的、不健康的時代,自己從前的那些立場堅定的進步表現難道成了可恥的事情?難道還要為自己的命運擔心?

  簡直是荒唐。的確,回顧自己的一生,魯薩諾夫不能指責自已膽小怕事。有什麼事情使他害怕過!也許他算不上是一個什麼特別勇敢的人,但也找不出他表現過怯懦的事例。沒有理由認為他在戰場上會害怕,因為作為一名寶貴的、經驗豐富的幹部,根本沒要他上過前線。不應斷言他在敵機轟炸下或房屋起火時會驚慌失措,他倒是在敵機轟炸之前就離開了K市的,而房屋起火他也從未遇到過。同樣,他從來不怕司法機關和法律,因為他從不犯法,而司法機關一向是保護和支持他的。他也不怕輿論譴責,因為輿論也總是為他辯護。州報上也不可能出現揭露性的文章抨擊魯薩諾夫,因為亞歷山大·米哈雷奇或尼爾·普羅科菲伊奇肯定會不讓它出籠。而中央一級的報紙不可能過問下面魯薩諾夫的事情。因此,對於報界他也從來沒感到害怕過。

  就連乘船橫渡黑海的時候,他也絲毫沒對海水之深感到害怕。至於他怕不怕登高,這很難說,因為他不是那麼沒有頭腦,會冒險去爬山或攀登懸崖峭壁,而就工作性質來說也用不著他去架橋。

  在將近20年的漫長歲月裡,魯薩諾夫的工作屬￿管理人事檔案一類。這一職務在不同的機關裡有不同的名稱,但實質都是一碼事。只有無知的粗魯人和不明真相的外人才不明白,這是多麼精細的工作。在人生途中,每個人都填過不少表格,而每一份表格上都提出相當數量的問題。一個人對一份表格上一個問題的回答就是一條線,這條線永遠從那人身上通到當地的人事檔案中心。從每一個人身上都要如此拉出幾百條線,合在一起就有千百萬條。如果讓這些線都能為世人所見,那麼整個天空就會被蛛網遮蔽;如果這些線變得像富有彈性的皮筋那樣,公共汽車、電車和路人便都將無法行動,報紙的殘片或秋天的落葉也不會被風吹得沿街飄飛。它們是看不見旅不著的,但人們時刻感覺到它們的存在。問題在於,所謂水晶般純潔的檔案,如同絕對真理,如同十全十美的理想,幾乎是達不到的。如果仔細分析的話,對每一個活人,檔案裡總能寫點什麼反面的或可疑的意見,因為每個人都會做過什麼錯事或隱瞞了什麼。

  由於經常感到這些看不見的線的存在,人們對牽動這些線的人,對管理極其複雜的人事檔案的人,自然會產生敬意。這些人便有了權威。

  不妨再打一個音樂方面的比喻,魯薩諾夫憑著他的特殊地位仿佛擁有一架木琴的全副鍵板,他可以按照自己的願望和選擇,在他認為有必要的時候敲擊鍵板上的任何一隻鍵。雖然所有的鍵都是木頭做的,但發出的聲音卻各不相同。

  有些鍵板,在操作的時候,特別講究謹慎、細膩的方法。例如,倘若要暗示某一位同志,本人已對他有所不滿,或者直接向他發出警告,讓他有所收斂,魯薩諾夫就善於採用各種特殊的方式打招呼。當那人向他打招呼的時候(不用說,是對方先打招呼),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可以嚴肅地還禮,但勿須微笑;也可以把眉頭一皺(這是他在辦公室裡對著鏡子練出來的),稍稍遲疑一下,仿佛是在考慮,應不應該同這個人打招呼,值不值得,而只是在這之後才給予相應的還禮(這裡也有文章:是把頭全轉過去,還是半轉過去,或是根本不轉)。這一短暫的停頓永遠能收到很大的效果。受到這種稍微遲疑或態度有點冷淡的答禮的工作人員,腦子裡就會開始認真檢查自己可能犯了什麼錯誤。可見,這一短暫的停頓在工作人員心中播下了疑惑的種子,這也許是挽救了他,阻止他失足,因為他已經處在危險的邊緣,而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得悉這種情況似乎為時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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